95书阁 > 历史小说 > 人在靖康,开局唤醒赵云英灵 > 第五十二章马作的卢飞快(五)
换源:


       陈老兵看着那个年轻偏校翻身下马,亲兵递上块布让他擦血,他却摆摆手,径直走向那些还能动弹的宋军伤兵,声音洪亮:“于飞,带人警戒四处要道!五里内见游骑就撤,别让他们给悄悄摸近!”

一个矮壮的骑兵应声“喏”。

“王牙子,”偏校的目光扫过废墟,“带两人搜遍地窖,找烈酒、干净布条,越多越好!灶台上的破锅也拎过来!”

一个高瘦的亲兵立刻领命,带着人钻进一间间塌了顶的土屋,撬地窖的声响混着寒风传来。

“赵大牛!”偏校最后点了个塌鼻子,“劈柴生火,多架几堆!动作快点!”

塌鼻子瓮声应着,捡起地上的断矛就去劈柴,火星溅在雪地上,瞬间灭了。

指令下得又快又脆,像他枪尖劈砍的节奏。

陈老兵看着他单膝跪在一个伤兵面前,那兵的腿以诡异的角度扭曲着,裤管早已被血浸透。

“咬牙。”

偏校说着,从腰间解下酒囊,猛灌一口,对着伤口就泼了下去。

伤兵惨叫一声,浑身抽搐,偏校却按住他的肩膀,另一只手捡起根金兵遗落的箭杆,咔嚓一声撅成两段,垫在伤腿两侧,又撕下自己战袍的下摆,死死缠了几圈。

“轻伤的自己挪到火堆边,”他扬声喊道,声音里带着酒气,“中箭的先拔箭,箭头带倒钩的喊我!”

王牙子这时从地窖里钻出来,怀里抱着个酒坛子,手里还拎着捆麻布:“岳头儿!找到两坛烧酒,还有些腌菜!”

偏校眼睛一亮:“把酒倒在锅里煮热!赵大牛,火再旺点!”

他转向那些被箭射穿胳膊的伤兵,“过来,用热酒洗伤口,再用这麻布裹上,这是金人旗上撕的,比咱们的粗布干净!”

有个伤兵肚子被划开道口子,肠子隐约可见,脸色惨白如纸。

偏校蹲下身,从死去金兵身上剥下件相对干净的内衬白衣,蘸了热酒,小心翼翼处理伤口,又撕下门板当担架,让两个轻伤兵抬到火堆旁。

“王牙子,把你那枪头借我用用。”

那枪尖还泛着暗红,偏校接过,在火上又烤了烤,直到通红,才对那肚子受伤的兵说:“忍着。”

滋滋的灼烧声响起,混着伤兵压抑的痛呼,陈老兵看得头皮发麻,偏校却面不改色,直到血止住,才用布条紧紧缠住,又灌了他一口酒:“这东西能止痛,撑住。”

最角落里,一个年轻骑兵已经痛得脸色难看,他左手插着支断箭,偏校走过去,解下自己身上的皮袄盖在他身上,低声道:“撑住。”

“箭头穿骨了?”

孙二疼得脸都拧成了团,点了点头,声音抖得像筛糠:“岳…岳头儿,箭头带倒钩…”

偏校快步走过去,蹲下身捏住箭杆轻轻一旋。

孙二“嗷”地叫了一声,冷汗顺着额头往下淌。

“别动。”偏校说着,手里拿过热酒,倒了半碗,又示意递过一把短刀,刃口还很锋利。

他把短刀在火上烤得发烫,又用烧酒淋了一遍,才对孙二说:“会有点疼,忍过这阵就好了。”

话音未落,短刀已经顺着箭杆划开了皮肉,动作又快又稳。

陈老兵看得眼皮直跳,他见过军中郎中取箭,不是硬拔就是乱割,像这般精准的手法,倒像是个老道的郎中,又快又少出血。

“咬住这个。”

偏校把一团布塞到孙二嘴里,趁孙二咬紧的瞬间,他左手按住伤口周围的皮肉,右手猛地捏住箭杆,向上一挑,同时用短刀在另一侧轻轻一撬。

只听“啵”的一声轻响,带倒钩的箭头竟被完整地取了出来,伤口渗出的血反而比刚才少了许多。

“好!”旁边的伤兵忍不住低呼。

偏校没抬头,迅速把烧酒泼在伤口上,孙二疼得浑身抽搐,却死死咬着枪缨没叫出声。等血沫子冒泡的声音停了,偏校又拿起那根烧红的枪头,在伤口上方虚晃了两下,才快速烙了上去。

“滋滋”的声响里,他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里面是些黑色的粉末。

“这是止血的药粉,我老家的法子,管用。”药粉撒在伤口上,又用金兵的内衬白衣层层裹紧,最后用布条勒住,松紧恰到好处。

“能抬动吗?”他扶着孙二的胳膊试了试,见对方还能用力,才松了口气,“去火堆边靠着,给他舀碗热酒。”

一个趴在地上的伤兵痛苦呻吟,他的右腿被马蹄踩过,裤管下的骨头已经错位,肿得像根发面的馒头。

偏校走过去,蹲下身摸了摸他的腿,又捏了捏脚踝:“帮我按住他。”

那兵吓得直摇头,偏校按住他的肩膀,声音沉了沉:“想以后还能骑马吗?按住了!”

两人赶紧按住伤兵的身子。

偏校深吸一口气,双手分别握住伤兵的膝盖和脚踝,猛地一拉一推,只听“咔”的一声脆响,伤兵惨叫着晕了过去,错位的骨头却已经归位。

偏校迅速用劈开的箭杆做了副简易夹板,固定好伤腿,又往伤兵嘴里灌了点烧酒。过了片刻,那兵悠悠转醒,看着自己不再扭曲的腿,眼里涌出泪来。

“哭啥?”偏校拍了拍他的肩膀,“等伤好了,还得跟我杀敌呢。”

他站起身,才发现自己的战袍下摆已经被血浸透,冻得硬邦邦的,旁人递过来块干净的麻布,他胡乱擦了擦手,又走向下一个伤兵。

陈老兵看着他的背影,发觉这年轻人的肩膀格外宽。

火堆噼啪作响,此时天色快放亮了,烟气遮掩不住,李骁扶着矮墙,带着最后几个能走动的弟兄从村西头挪出来。

“谁?”

一声低喝如冰锥刺破空气,那偏校猛地转身,右手已经搭上了背后的弓,左手稳稳按住箭囊,黑亮的眸子在李骁身上凝住,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

他身后的平定军骑兵也瞬间绷紧,手按刀柄,气氛骤然冻结。

“别动手!是自己人!”陈老兵赶紧指着解释,“他们是从太原城里冲出来的弟兄,穿这身甲是为了混过金狗的哨卡!”

“原来如此,差点酿成大错。”

偏校的手从弓上移开,但眼神依旧锐利如枪尖,上下打量着他们。

李骁也在看他——这人站在那里,有种说不出的压迫感,杀气若隐若现,好似不是血肉之躯,而是一杆被烈火淬炼过的精铁长枪,身形笔挺,肩宽背厚却无半分赘肉,腕骨棱角分明,一看便知是常年握枪的手。

褪色的战袄领口磨得发白,袖口却扎得紧实,露出的小臂筋肉贲张,透着一股悍勇。

尤其那双眼睛,沉黑如墨,此刻映着火光,像两簇压在灰烬下的火星,随时能燎原。

“你们都是太原突围的?”偏校开口,声音比刚才处理伤口时沉了几分。

李骁点头,解开铁甲的系带,露出里面宋军号服:“正是,在下蜀州李骁,隶属太原骑兵。”他侧身让出身后的人,“这些都是同袍,拼死才从金狗的围城里杀出来。”

“太原城…怎么样了?”偏校往前踏了一步,急切之色压不住地从眼底翻涌,刚才处理伤兵时的沉稳荡然无存。

谁知他这一问不要紧,原本泰山崩于眼前不变色的陈老兵哭了,不是嚎啕,是那种压抑的、抽噎着的哭,眼泪混着脸上的血污往下淌:“城…快守不住了…”

他抹了把脸,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金狗的砲石跟不要钱似的往城里砸,一天能砸坏十几处城墙,咱们的兵越打越少,百姓更是…更是没法活了啊!”

“城东那片民房,被一砲石掀了半条街,压死了百十来口…”陈老兵的声音哽咽着,“粮食快没了,草根树皮都挖光了,我亲眼看见那人抱着冻硬的观音土往嘴里塞…”

“还有伤兵,”

袁振海接过话,他的胳膊脱臼刚被接好,疼得龇牙咧嘴却顾不上,“快没药没布了,伤口烂得流脓,活活疼死的比战死的还多,你们是没见城里那光景,走在路上,脚底下不是冰就是血,偶尔能踩着半截孩子的鞋!”

偏校的手猛地攥紧,指节发白,连带着那杆靠在墙上的铁枪都微微颤动。他猛地转头望向太原方向,那里的早空依旧红得刺眼,像块烧红的烙铁。

“可恨!”

他低骂一声,声音里带着咬牙切齿的恨,却又透着深深的无力,“我等在井陉等关隘要道清扫金人游骑探子并打探太原城消息,却连城里的百姓在遭这般罪都不清楚。”

“井陉?”

“正是。”偏校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我等是平定军的,奉真定刘韐(gé)刘安抚之命守这井陉道。”

井陉道是太行八径里最险的一条,从太原经榆次、平定军,过娘子关、获鹿县(石家庄鹿泉区),就能直抵真定府。

当年韩信背水一战,走的就是这条路。

背水一战发生在井陉口外的绵蔓水畔,他派两千人拿着红旗藏在山上,等赵军倾巢出动,就占了对方的营寨。赵军回头一看,营里全是汉军的红旗,当场就溃了——不是打不过,是这道太窄,败兵往后退的时候,被自己人挤下悬崖的比被砍死的还多。

“如今金狗想把太原和真定分割开,就靠这条道传递消息。我带弟兄们来,就是要清剿沿途的游骑信使,让他们断了这根线。”

“只是,”他自嘲地笑了笑,“上头的钱都头说身子不适,推了三回,最后只好让我这个承信郎偏校来领这差事。”

承信郎属于第五十二阶,偏校是50-100人无正式品级协助指挥、训练小队临时差遣,非朝廷正式武官。

可看他刚才冲阵的悍勇、处理伤兵的沉稳,哪里像个不入流的偏校?

陈老兵地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一层层解开,露出里面信纸:“看这个!”

“这是?”偏校接过信纸,借着火光细看,眉头越皱越紧。

“是太原城里的文武官联名画押信!”陈老兵激动道:“上面写了重要军情!只要能送到朝廷,据说能得五十两赏银,还能官升两级还是三级来着!”

卢疯虎也赶紧摸出自己怀里的:“我这儿也有一份!给你们了,多带一份,就多一分希望!”

偏校拿着信纸的手微微颤抖,指腹抚过信封中那些画押,火光在他脸上跳动,能看见他下颌的旧疤绷得紧紧的。

“赏银官爵倒是其次。”他眼里的火星又亮了,“重要的是,这信能让朝廷知道太原还在苦撑。”

他将两封信仔细叠好,塞进贴身的衣袋,又解下自己的皮囊递给众人:“里面有水和干肉,先垫垫,等天亮,我们一起回返平定军。”

偏校吩咐赵大牛:“再烧些热水,给太原出来的弟兄们擦擦伤口。”只是他转身时,悄悄抹了把脸,不知是抹掉了雪水,还是别的什么。

火堆依旧噼啪作响,将众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远处的风里,似乎还能听见太原方向隐约的砲声,但此刻,这残破的村庄里,却因为这意外的相遇,重要军情多了送出去的概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