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研面试结果公布那天,A大的梧桐树叶落得特别凶。苏晚站在公示栏前,指尖划过那张打印名单,来来回回找了三遍,终究还是没找到自己的名字。风卷着碎叶扑在她脸上,像无数细小的针,扎得眼眶发烫。
“没事的晚晚,”林晓晓揽住她的肩膀,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的安慰,“可能就是今年竞争太激烈了,明年还有机会……”
“我知道。”苏晚扯了扯嘴角,想挤出个笑脸,眼泪却先一步滚了下来,“可我爸还等着我告诉他好消息呢……”
她攥着手机的手心全是汗,屏幕上还停留在和妈妈的聊天界面,最后一条是早上发的“等我好消息”。口袋里的保研申请表复印件被揉得不成样子,陆时砚用红笔标注的补助金额,此刻像在无声地嘲笑她。
“去喝杯奶茶吧?”林晓晓拉着她往校外走,“甜的能治百病。”
苏晚摇了摇头,抽回手:“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她没回宿舍,也没去图书馆,而是绕到了学校最偏僻的西操场。这里平时很少有人来,杂草长到脚踝高,看台的油漆剥落得露出灰白的水泥,只有中央的草坪还保持着修剪后的平整。
傍晚的风带着凉意,吹得她单薄的衬衫贴在背上。苏晚在看台上坐下,把脸埋进膝盖里,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空荡荡的看台台阶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她不是没想过会失败。面试时导师问她“如何平衡家庭与学术”,她支支吾吾说不出话,眼神躲闪着不敢看对方。现在想来,那个时候就已经输了吧。
爸爸的二次手术费还差五万,妈妈的摊位被收后只能去餐馆洗碗,弟弟的学费催了好几次……这些事像潮水一样涌上来,把她淹没在无边无际的窒息里。她以为抓住保研的机会就能喘口气,到头来还是摔回了原地。
不知坐了多久,天色彻底暗了下来。远处的路灯亮起来,昏黄的光透过稀疏的树枝洒在草坪上,像打翻了的调色盘。苏晚抬起头,泪眼朦胧中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沿着跑道慢慢朝她走来。
是陆时砚。
他穿着件灰色连帽衫,背着黑色的电脑包,步伐放得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走到看台下方时,他停下脚步,仰头望过来,手机屏幕的光在他脸上投下一小块亮斑。
“这里有人吗?”他的声音穿过空旷的操场,带着点被风吹散的模糊。
苏晚赶紧抹了把脸,想低下头假装没听见,喉咙却像被堵住了,只能发出含混的呜咽。
陆时砚没再问,顺着铁质台阶一步步走上来。他在她旁边隔着两个空位坐下,放下电脑包,从里面掏出一瓶温水,拧开瓶盖递过来:“喝点水。”
苏晚没接,只是把头埋得更低了。她不想让他看见自己哭花的脸,更不想解释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公示栏我看了。”他把水放在她手边的台阶上,声音很轻,“面试官的评价是‘潜力不错,但不够坚定’。”
苏晚猛地抬起头,眼里还挂着泪珠:“你怎么知道?”
“我认识负责行政的老师。”他说得坦然,没有丝毫掩饰,“她还说,你的笔试成绩是第一。”
这个消息像根细针,刺破了她强装的镇定。原来她离成功那么近,又那么远。眼泪又汹涌起来,苏晚索性不再压抑,任由它们顺着脸颊往下淌。
陆时砚没说话,只是从包里掏出包纸巾,抽出一张递给她。包装纸上印着小熊图案,是她平时喜欢用的那款。
“对不起。”苏晚接过纸巾,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让你看笑话了。”
“没什么好笑的。”他的目光落在远处的球门网,那里挂着几个破旧的足球,被风吹得轻轻晃动,“我小时候参加信息学竞赛,进了国家集训队,最后却在选拔赛上故意输了。”
苏晚愣住了,忘了哭:“为什么?”
“我爸觉得编程没用,逼我去学金融。”他的声音很平淡,像在说别人的事,“那天比赛前他给我发消息,说‘你要是敢拿奖,就别认我这个爹’。”
晚风穿过看台的缝隙,发出呜呜的响声。苏晚看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突然发现这个永远冷静自持的学神,也藏着不为人知的伤疤。
“后来呢?”她小声问。
“后来我还是拿了奖。”他笑了笑,眼角的弧度在夜色里显得格外柔和,“不过是偷偷改了名字,领完奖就把证书锁进了抽屉。直到现在,我爸都不知道我靠编程拿过奖。”
苏晚的心跳轻轻动了一下。原来他不是天生就什么都拥有,只是习惯了把脆弱藏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
“我是不是很没用?”她低下头,指尖抠着台阶上的裂缝,“连自己想做的事都做不好,还总让家里担心。”
“你不是没用。”陆时砚转过头,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很久,“你只是……把别人的重量都扛在了自己身上。”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苏晚心里最隐秘的角落。她想起爸爸住院时自己偷偷去血站献血换补助,想起妈妈累倒时自己逃课去替她看摊,想起弟弟说“姐姐你别太辛苦”时,她笑着说“没事我不累”。
原来她的逞强,早就被看穿了。
“我爸是建筑工人,去年从脚手架上摔下来了。”苏晚的声音像风中的残烛,随时会熄灭,“老板跑了,赔偿款到现在都没拿到。我妈以前在菜市场摆摊,前阵子被城管收了所有东西,现在在餐馆洗碗,每天要洗到凌晨……”
她第一次对别人说这些事,像卸下了背负已久的重担,眼泪流得更凶,却觉得心里轻松了些。
“我想读研,是觉得那样能快点赚钱,能让他们过得好一点。”她吸了吸鼻子,用袖子擦了擦脸,“可我连面试都搞砸了,我是不是特别笨?”
陆时砚没说话,只是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他的动作很轻,带着安抚的意味,像在对待一只受了伤的小动物。
“我小时候,”他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点回忆的模糊,“我妈每天逼我做一百道奥数题,做错一道就罚站一小时。有次我发烧到39度,她还把我锁在书房里,说‘病了也要做题’。”
苏晚惊讶地抬起头,月光刚好落在他脸上,能看见他眼底一闪而过的落寞。
“我那时候特别羡慕邻居家的小孩,他们可以在楼下踢足球,可以看动画片,而我只能对着满桌的习题。”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手腕上的红绳,“所以我后来拼命学编程,其实是想证明,我不是只会做题的机器。”
晚风吹起他额前的碎发,露出光洁的额头。苏晚忽然觉得,眼前的陆时砚不再是那个遥不可及的冰山学神,只是个渴望被理解的普通人。
“你知道吗?”她吸了吸鼻子,声音里还带着哭腔,“我第一次见你,觉得你特别凶,像我们高中那个总板着脸的教导主任。”
陆时砚被逗笑了,眼角的线条柔和下来:“那现在呢?”
“现在觉得……”苏晚看着他眼里的月光,脸颊有点发烫,“你好像没那么凶。”
他低头笑了笑,从包里掏出个小小的录音笔,按下播放键。里面传出沙沙的电流声,接着是苏晚刚才的声音,带着哭腔说着家里的事,说着自己的不甘心。
“你干嘛录这个?”苏晚的脸瞬间红了,伸手想去抢。
陆时砚把录音笔举高,躲开她的手:“等你以后成为厉害的记者了,我就把这个给你看,让你知道自己有多勇敢。”
“我才不会成为厉害的记者……”
“你会的。”他打断她,语气笃定得不容置疑,“你的报道里有别人没有的东西。”
“什么东西?”
“温度。”他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你写食堂阿姨的凌晨四点,写流浪猫救助站的志愿者,写地铁里卖唱的大叔……这些都带着你的温度。”
苏晚的心跳漏了一拍,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她想起自己那些被退稿的报道,想起编辑说“太感性不够客观”的评价,第一次有人说,这是她的温度。
“其实……我拿到报社的实习通知了。”她小声说,像在宣布一个重大的决定,“就是张阿姨介绍的那家,下周一入职。”
“很好啊。”陆时砚的眼睛亮了起来,“我认识他们的首席记者,他以前是我们学校新闻系的,我可以帮你打个招呼。”
“不用不用!”苏晚赶紧摆手,“我想自己试试。”
“好。”他笑着点头,没有坚持,“需要帮忙的话,随时找我。”
两人沉默地坐了一会儿,操场上只剩下风声和远处偶尔传来的虫鸣。苏晚觉得心里的乌云散了些,连带着晚风都温柔了许多。
“陆时砚,”她忽然想起什么,“你那个竞赛证书,还在吗?”
“在。”他点头,“锁在老家的抽屉里。”
“那你现在……还和你爸妈吵架吗?”
“不吵了。”他笑了笑,“他们现在觉得,能赚钱就行,管我是编程还是做别的。”
苏晚看着他,忽然觉得没那么难过了。原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重要的是怎么熬过去。
“我们走走吧。”陆时砚站起身,朝她伸出手,“这里蚊子多。”
苏晚犹豫了一下,把手放进他的掌心。他的手很暖,带着点粗糙的质感,掌心的纹路清晰地硌着她的皮肤。两人沿着跑道慢慢往前走,影子被路灯拉得很长,时而交叠,时而分开。
“对了,”苏晚想起保研申请表的事,“你帮我拼好的那张表,我还留着。”
“嗯。”
“等我以后……”她顿了顿,鼓起勇气说,“等我赚够了钱,我还想回来读研。”
“我等你。”陆时砚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颗投入湖心的石子,在她心里漾开圈圈涟漪。
他们绕着操场走了一圈又一圈,从家庭聊到未来,从童年糗事聊到对职业的憧憬。苏晚说她想做深度报道,想帮那些和爸爸一样遭遇的工人讨回公道;陆时砚说他想做人工智能,想让机器能真正理解人的情感。
月光越发明亮,把草坪照得像铺了层银霜。走到操场中央时,陆时砚突然停下脚步,从包里掏出个东西递给她。
是个小小的钥匙扣,上面挂着个迷你键盘模型,按键上刻着极小的“L”和“S”。
“这个……”苏晚的指尖碰到冰凉的金属,有点惊讶。
“上次修投影仪时,用剩下的材料做的。”他的耳尖在月光下泛着红,“算是……鼓励奖。”
苏晚把钥匙扣紧紧攥在手里,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到心里,却觉得暖暖的。她忽然想起他说过的“投资”,原来他的鼓励,从来都不是说说而已。
“谢谢你,陆时砚。”她抬起头,眼里的泪早就干了,只剩下清澈的光,“我好多了。”
“不客气。”他看着她,嘴角弯起浅浅的弧度,“以后要是想哭,随时可以来这里。”
“那你会来吗?”话一出口,苏晚就后悔了,脸颊瞬间烧了起来。
陆时砚却点了点头,认真地说:“只要你想让我来。”
回去的路上,两人没再牵手,却并肩走得很近,肩膀偶尔会碰到一起,像有微弱的电流窜过。快到宿舍楼下时,苏晚忽然想起那个录音笔。
“你真的要留着那个录音啊?”她皱着眉问,“太丢人了。”
“不丢人。”他摇头,“很珍贵。”
苏晚的心跳又开始不争气地加速,她赶紧转过身:“那我上去了,晚安。”
“晚安。”
看着她跑上楼的背影,陆时砚摸了摸口袋里的录音笔,按下了保存键。屏幕上显示着录音时长:47分23秒。他拿出手机,在加密相册里新建了一个文件夹,命名为“操场的夜晚”,然后把今天拍的月光照片存了进去。
宿舍楼上,苏晚趴在窗边,看着陆时砚离开的背影。他走得很慢,走到路口时忽然停下脚步,抬头朝她的方向望了一眼,然后才转身消失在夜色里。
她低头看着手里的钥匙扣,键盘模型上的“L”和“S”挨得很近,像天生就该在一起似的。晚风从窗户吹进来,带着栀子花的香,苏晚忽然觉得,这个有点糟的夏天,好像也没那么难熬了。
至少,她找到了一个可以说秘密的操场,和一个愿意听她说话的人。
而她不知道的是,陆时砚回到宿舍后,打开了那个攒钱计划文档,在第一条“卖掉限量版键盘”下面,又加了一行字:“帮苏晚留意兼职机会”。
屏幕的光映在他脸上,嘴角的笑意藏不住,像盛满了今晚的月光。
有些东西,在那个深夜的操场,随着秘密的交换,悄悄改变了。就像两颗原本独自旋转的星球,突然发现了彼此的引力,开始慢慢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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