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梯上传来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每一下都像踩在厚实的木板上,发出噔噔的闷响,带着种沉稳的力道。
那声音穿过主厅的空旷,撞在泥墙上又弹回来,在寂静里荡出细碎的回音。
众人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目光齐刷刷地投向楼梯口——
月光从二楼的小窗漏进来,在梯级上投下一道斜斜的光带,那道影子就在光带里缓缓下移,越来越清晰。
很快,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出现在楼梯尽头。
他身材异常壮实,肩宽背厚,穿着件灰扑扑的粗布短褂。
袖口卷到肘部,露出古铜色的胳膊,肌肉线条像老树的根须般盘虬,手背上爬着几道深刻的疤痕。
古铜色的脸庞被风霜刻出纵横的纹路,眼角的皱纹里像藏着经年的尘土,唯有一双眼睛格外锐利,扫过厅里每一个人时,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
他的目光落在众人破损的衣服上——
王梓枫的裤脚还留着被剑划破的口子,露出里面的水晶铠甲边缘;
问枫的衣襟沾着大片发黑的血渍,那是狼魔的血;
云阳的袖子被撕开一道长缝,露出胳膊上擦破的皮肉……
还有每个人手里紧握的武器,剑鞘上的血污,马鞍上的泥点,无一不透着刚经过厮杀的血腥与危险。
汉子的眉头几不可察地拧了一下,像两块石头轻轻碰了碰,那道藏在眉骨下的阴影更深了些。
他没说话,只是站在楼梯口,双手抱在胸前,沉默地打量着这群不速之客,空气里仿佛凝着层薄冰。
问枫扶着墙站直了些,他脸色还有些苍白,但眼神还算清明。
他往前挪了半步,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和:
“这位先生,我们赶路时遇上了盗贼,实在疲惫不堪,想借您这地方歇一晚,天亮就走,绝不多扰,感激不尽。”
他说着,微微欠了欠身,姿态放得很低。
中年汉子沉默了几秒,目光在问枫脸上顿了顿,又扫过王梓枫手里的水晶剑,最后落在院门口那几匹还在嚼草的马身上。
他喉结动了动,终于点了点头,声音低沉得像从地底冒出来:“叫我苍穹就行。不用拘谨,进来了就是客。”
他粗糙的手指指向楼下角落,那里有两道挂着破布帘的门,帘角沾着些干草:“那两间是堆杂物的,空着,你们凑合一晚。”
没有多余的客套,没有问他们从哪来、要到哪去,只有一句简单的许可,像给了片暂时遮雨的屋檐。
众人却松了口气,连日的奔波和刚才的厮杀早已耗尽了力气,此刻哪怕是堆干草堆,也觉得比马背舒服。
云阳扶着问枫钻进其中一间屋,王梓枫和舆海进了另一间。
屋里果然堆着些农具,锄头、镰刀靠在墙角,地上铺着层干稻草,散发着阳光和泥土的气息。
最里面有个简陋的土炕,炕面硬邦邦的,铺着块磨得发亮的粗布垫子。
众人倒在炕上时,几乎是瞬间就沉了下去。疲惫像潮水般漫过四肢百骸,连脱鞋的力气都没有。
夜色从窗户缝里钻进来,裹着被子上淡淡的霉味,将他们轻轻吞没。
床头那盏小油灯的光晕渐渐淡下去,最后只剩一点微弱的星火,在黑暗里明明灭灭。
再次睁开眼时,刺目的日光已经穿透窗户的缝隙,像把金剑直插进来,落在炕沿上。
屋外传来“叮叮当当”的声响,还有人吆喝着什么,夹杂着锄头挖地的“吭哧”声,热闹得很。
众人不敢耽搁,迅速收拾行装。王梓枫把水晶剑重新裹进兽皮,云阳帮问枫系好马鞍,刚走出房门,就撞见院子里的景象——
那个昨晚开门的小男孩正对着一个扛着麻袋的村民说话,那村民皮肤黝黑得像块炭,脸上刻满了愁苦,麻袋压得他肩膀微微佝偻。
“爸,李叔说想用他家的西瓜换咱的小麦种子,”
男孩仰着脸,声音清脆,“他说城里铺子的种子又涨价了,贵得要命,实在买不起了。”
苍穹正蹲在院角磨刀,闻言直起身,手里的钢刀在阳光下闪了闪。
他突然爆发出一阵洪亮的大笑,笑声震得屋顶的灰尘簌簌往下掉,落在木桌上积起薄薄一层:
“哈哈哈,几个西瓜值当个啥?”
他转身就往后院走,脚步迈得又大又快,短褂的下摆被风掀起。
片刻后,他抱着四个西瓜回来了,那西瓜滚圆滚圆的,青皮上带着深绿的条纹,沉甸甸的,压得他胳膊微微发颤。
他把西瓜轻轻摆在院子中央的木桌上,瓜皮碰撞发出“咚咚”的闷响。
接着,他抄起靠在墙边的钢刀。
那刀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刀背磨得发亮,刀刃却依旧锋利,显然常被保养。他手腕一扬,手起刀落——
“咔嚓!咔嚓!咔嚓!咔嚓!”
四声干脆利落的脆响,像咬碎冰糖似的。四个西瓜被齐齐切开,鲜红欲滴的瓜瓤瞬间暴露在阳光下。
饱满的汁水顺着切口往下淌,在木桌上积成小小的水洼,散发出清甜的气息,混着麦秆的清香,在空气里弥漫开来。
苍穹拿起最大的一块,狠狠啃了一大口,鲜红的汁水顺着他浓密的胡子往下淌,滴在灰布短褂上,他也不在意。
瓜肉的甜汁沾在嘴角,他含糊地嚼着,目光越过院子的围墙,投向远处那片望不到边的金黄麦浪,阳光洒在麦穗上,泛着耀眼的光。
“要看麦子?”他咽下嘴里的瓜肉,抬手抹了把嘴,语气随意得像在说天气,
“先吃瓜,管够。吃完让小石头带你们去田里看,多得是。”
小石头就是那个男孩,他闻言用力点了点头,拿起一块西瓜递到王梓枫面前,眼睛亮晶晶的。
苍穹又拿起一块瓜,狠狠咬了一大口,这才慢慢开口,语气里的随意渐渐淡了,像压着块沉甸甸的石头:
“这破地方,早先拢共没几户人家。”
他望着麦浪的方向,眼神有些发飘,
“城里那鬼地方,活不下去啊!矿价涨,米价涨,连灯油都涨,样样都跟要吃人似的。好些人……”
他猛地顿住,咬着瓜的牙用力紧了紧,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喉结滚动了半天,才硬生生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王梓枫看得分明,他眼底掠过一丝深重的阴影,像被乌云遮住的太阳。
他拿起第二块瓜,又狠狠咬了一大口,仿佛要把那股憋闷咬碎在嘴里:
“剩下还能喘口气儿的,可不就一股脑往乡下跑呗。刚来那会儿,真是苦哇。”
他的声音低了些,像在说给自个儿听,“城里人施舍颗烂白菜,都跟得了宝似的供在屋里,干看着舍不得吃,饿得眼冒金星,肋骨根根都数得清,夜里能听见肚子‘咕咕’叫,跟打雷似的……”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那片麦田,阳光洒在他脸上,那古铜色的皮肤仿佛被镀上了层金,语气才活泛了些,带着点劫后余生的庆幸:
“后来,几个胆肥的跑商,拼了命从南边那个叫什么‘交易所’的鬼地方,弄回来一小捧种子——就是这‘速成麦’。”
他说着,放下手里的瓜皮,拍了拍手上的汁水,朝众人摆了摆手:“走,带你们去看看。”
众人跟着他走出院子,绕过矮墙,来到屋旁的麦田边。
那片麦田打理得极其规整,田埂笔直得像用尺子量过,麦子长得齐刷刷的,一片耀眼的金黄,在风里轻轻摇晃,发出“沙沙”的声响。
云阳大致估了估,长宽约莫三十米乘六十米,规模着实不小。
“这麦子,神了!”苍穹弯下腰,粗糙的手指轻轻捻过一支沉甸甸的麦穗,麦粒饱满得快要把麦壳撑破,他脸上露出庄稼人最朴实的赞叹,
“从土里冒芽到熟得金灿灿,顶多俩月。快得很!没几年工夫,这里的十里八乡都种上了,真真是救命粮!”
可他脸上的光彩没持续多久,就迅速黯淡下去,像被风吹灭的烛火。
手指用力捻了捻那麦穗,麦壳被捏得“咔嚓”作响,声音也低沉下来,带着浓得化不开的憋屈:“可这鬼麦子……也坑人啊。”
“它怀穗灌浆的时候,跟催命似的,急吼吼地要养分,水肥少一点就蔫头耷脑。结果呢?”
他冷笑一声,把麦穗往田埂上一扔,
“穗头小得可怜,粒数也少,灌进去的养分根本不够塞牙缝的。结出来的籽粒,干瘪瘪的,十斤麦穗也打不出三斤像样的粮食。”
他蹲下身,抓起一把土,指缝里的泥土簌簌往下掉:
“留种?自家留的种,第二年种下去更差劲,穗子比手指头还小。只能年年、年年腆着脸去城里那黑心铺子买新种子!”
“那帮天杀的种子铺,”
他猛地站起身,声音里带着咬牙切齿的恨,
“卖的偏偏就还是这种坑爹麦种!摆明了挖个坑让你年年往里跳!咱们这些人,辛辛苦苦种出来的麦子,还得巴巴地送到城里的交易行去卖,价钱被压得像尘土。”
“卖的那点钱,刨去买新种子的,还能剩几个铜板?”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满是无力,像块石头砸进深井,
“填肚子?做梦吧!没法子,只好在田边地角再种点桃子、苹果、西瓜什么的,换点油盐钱……只能凑合着活呗。苦啊,真他娘的苦!”
“万恶的资本家!”
问枫听得怒火中烧,拳头攥得咯咯作响,指节泛白,“这是把人往死路上逼!”
“岂有此理!”王梓枫眉梢猛地一挑,眼里的寒意像碎冰碴子,
“盘剥乡民至此,真当王法不存在了?!走,去会会这些吸血的蛀虫!”
话音未落,她已转身大步走向院门口的马,利落地翻身上马,水晶剑的剑柄在阳光下闪了闪。
问枫和云阳对视一眼,也迅速跟上,翻身上马时,马鞍的响动里带着股压抑的怒火。
苍穹站在田埂上,望着他们策马远去的背影,手里还捏着半块没吃完的西瓜。
阳光洒在他脸上,一半亮一半暗,他轻轻叹了口气,眼里有期待,也有担忧——
希望这些带着锋芒的外乡人,真能给这片被盘剥得只剩下骨头的土地,带来点不一样的东西。
马蹄重重踏在泥砖小院的地面上,扬起一片金黄的尘土,混着西瓜的甜香和麦秆的气息,在空气里打着旋。
瞬间,这方刚刚还弥漫着西瓜清甜和沉重叹息的宁静小院,连同那片在阳光下闪耀着金光、却也浸透了乡民血泪的麦田村落,被他们甩在身后,越来越远。
急促的马蹄踏过村中狭窄的泥土路,路旁的景象飞掠而过:
低矮的单层或双层泥砖房,墙皮剥落,露出里面的黄土,屋顶的茅草被风吹得东倒西歪,有些甚至塌了个窟窿。
偶尔能看到几个坐在门口纳鞋底的妇人,或是扛着锄头往田里去的汉子,他们的脸上都带着相似的疲惫,像被阳光晒蔫的庄稼。
然而,几乎每一户人家的门前,都顽强地辟出了一小块方方正正的土地,用石块垒着田埂,打理得干干净净。
而那些土地上,无一例外地生长着那种标志性的作物——
在烈日下金黄金黄的“速成麦”。
风吹过,金色的麦浪此起彼伏,像一片流动的海洋,在贫瘠的土地上翻滚。
可这金色,看着却像带着苦涩的讽刺——
它是救命的粮,也是捆人的绳,成了这片土地上最耀眼,也最沉重的“繁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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