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谨身殿内的喧嚣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外。廊下光线昏暗,只剩下古潼和朱允炆两人,空气凝固得如同冰窖。
朱允炆的脸色在宫灯摇曳的光线下显得异常苍白,他死死地盯着古潼,嘴唇微微颤抖,那双总是盛着温和与忧郁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震惊、受伤和一种被背叛的刺痛。
他看到了!他看到先生和一个陌生的、气质阴鸷的僧人在僻静处窃窃私语!在皇祖父的万寿宴上!在他刚刚因为先生的教导而备受肯定之后!一种冰冷的恐惧和巨大的失望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
“他……是谁?”朱允炆的声音干涩沙哑,几乎不像他自己的。
古潼心中飞速权衡。道衍的身份绝不能透露,否则后患无穷。但他也不能欺骗朱允炆,尤其是在对方亲眼所见的情况下。他深吸一口气,保持镇定,选择了一个尽可能接近真相却又模糊关键信息的说法:
“回殿下,那位大师自称法号‘道衍’,乃北平庆寿寺僧人。他方才拦住臣,问了臣几句艰涩的佛家偈语,臣于佛法所知浅薄,未能解答,他便离开了。”他刻意强调了“自称”和“未能解答”,撇清关系。
“佛家偈语?”朱允炆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丝,带着难以置信的尖锐,“什么样的偈语,需要在这宫禁深处、万寿宴时,避开所有人单独询问?!先生,你当我……当我是三岁孩童吗?!”
他的情绪激动起来,胸膛剧烈起伏。连日来的压力、方才宴会上因找不到古潼而生的焦虑、以及眼前这极具冲击性的一幕,彻底冲垮了他勉强维持的冷静。那堵竖立在他心间的冰墙,此刻仿佛炸裂开来,碎片都化作了灼人的怒火和委屈。
“殿下息怒!”古潼立刻躬身,语气急切却依旧保持着冷静,“臣所言句句属实。臣亦觉得此人出现得蹊跷,言语突兀。臣与他素昧平生,绝无半点瓜葛!请殿下明察!”
“素昧平生?那他为何独独找上你?!”朱允炆向前逼近一步,眼中泪光闪烁,却强忍着不让它掉下来,“先生,你总是这样……总是有那么多秘密!你去楚王府是‘清谈’,与陌生僧侣私会便是‘论法’!在你眼里,我是不是永远都是那个需要被你蒙在鼓里、轻易糊弄的无知稚子?!”
他终于将积压在心头的怀疑和怨气吼了出来。话语如同利刃,既伤人也自伤。
古潼心中巨震。他没想到朱允炆的反应如此激烈,更没想到那日楚王府之事他竟一直耿耿于怀,至今未消。他看着少年通红的眼眶和强忍泪水的倔强模样,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有无奈,有心疼,也有一种被误解的无力感。
“殿下!”他的声音也忍不住提高了几分,带着一丝罕见的焦灼,“臣对殿下之心,日月可鉴!臣所做一切,皆是为了辅佐殿下,绝无二心!今日之事,确是偶然,臣亦觉可疑,正欲寻机向殿下禀报!殿下怎能……怎能如此疑臣?!”
这是古潼第一次在朱允炆面前失态,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辩解。
朱允炆被他罕见的激烈反应震了一下,愣在原地,看着古潼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坦荡和……一丝受伤的神色,他心中的怒火仿佛被戳破了一个口子,瞬间漏了气,只剩下满满的慌乱和无措。
难道……真的错怪先生了?
可是……那个僧人……
就在这时,一名东宫侍卫急匆匆寻来,见到二人情形,吓了一跳,慌忙跪地:“殿下!古先生!陛下……陛下传召殿下即刻前往乾清宫!”
突如其来的传召像一盆冷水,浇灭了两人之间一触即发的情绪。朱允炆猛地回过神,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失态,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他狠狠瞪了古潼一眼,丢下一句“此事容后再说!”,便整理了一下衣袍,匆匆跟着侍卫离去。
古潼看着他的背影,长长地、疲惫地叹了一口气。解释的机会稍纵即逝,怀疑的种子已然深种。他知道,这道裂痕,恐怕难以轻易弥合了。
(二)
乾清宫内,朱元璋屏退了左右,只留下朱允炆一人。老皇帝的脸色在烛光下晦暗不明,手指无意识地敲着一份奏折。
“允炆,”他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今日宴上,你应对得不错,有长进。”
“孙儿谢皇祖父夸奖。”朱允炆心绪未平,只能恭敬应答。
“嗯。”朱元璋沉吟片刻,忽然问道:“你觉得,你四叔燕王,为人如何?”
朱允炆心中猛地一紧,皇祖父为何突然问这个?他想起齐泰、黄子澄平日对燕王的警惕,又想起方才与古潼的争执,脑中一片混乱,只能依着本能回答:“四叔……四叔英勇善战,镇守北疆,劳苦功高,对父皇……也是情深义重。”
朱元璋眯着眼看着他,似乎在审视他话中的真意:“只是如此?有人说他……似有不安分之相。你以为呢?”
朱允炆的冷汗瞬间就下来了。他知道这是致命的考题。说四叔不好,有违孝悌,且无实据;说四叔毫无问题,又显得毫无心机,可能让皇祖父失望。
他忽然想起古潼平日教导的“务实”和“重据”,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道:“回皇祖父,孙儿以为,论行不论心。四叔至今为止,所作所为,皆恪守臣礼,尽忠职守。至于他人揣测之言,若无实据,孙儿不敢妄议。然则,防微杜渐亦是国本要务,对诸位皇叔,朝廷恩赏抚慰不可或缺,法度纲纪亦不可废弛,如此方能君臣相安,天下太平。”
他没有直接评价朱棣,而是强调“看行动”和“依法度”,既不得罪人,也展现了清醒的头脑。
朱元璋盯着他看了良久,最后缓缓点了点头,语气似乎缓和了些:“你能这么想,甚好。记住,为君者,心中当有一杆秤,一头是骨肉亲情,一头是江山社稷。这分量,要掂量清楚。”
“孙儿谨记皇祖父教诲。”
“去吧。”朱元璋挥了挥手,似乎有些疲惫。
朱允炆退出乾清宫,后背已被冷汗湿透。皇祖父的话,像警钟在他心中敲响。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方才与先生纠缠于那些私下的猜忌和情绪,是多么的可笑和危险。真正的风浪,正在看不见的地方酝酿。
(三)
古潼回到文华殿,心绪不宁。他深知道衍突然现身绝非好意,其目的很可能就是为了制造他与朱允炆之间的猜忌。
果然,翌日,一个极其隐秘的消息通过徐至谦那条线,悄无声息地传递到了古潼手中——齐泰等人似乎掌握了一些关于他与“北平方面”有“暧昧接触”的风声,正在暗中搜集证据,准备在合适的时机发动致命一击。
消息来源语焉不详,却足以让古潼脊背发凉。道衍的这一手,既是警告,也是借刀杀人!他甚至可能故意留下了些微线索,引齐泰去查!
危机如同乌云压顶,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迫近。他知道,齐泰等人这次绝不会再小打小闹。
而更让他心烦的是,朱允炆自从那晚之后,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他依旧会听取古潼的意见,却不再有任何多余的情感交流,仿佛又回到了最初那种纯粹的、冰冷的君臣关系。那扇刚刚打开一条缝的心门,被彻底关死,甚至从内部加固了。
古潼试图找机会解释那晚之事,朱允炆却总是用“先生多虑了,政务繁忙”之类的话轻描淡写地挡回去。
猜忌的壁垒,已然高筑。内有皇孙的疏远怀疑,外有政敌的磨刀霍霍,古潼感觉自己正被逼入一个无形的绝境。
山雨欲来风满楼,而这一次,他仿佛已能闻到那腥风血雨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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