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烟囱吐出的不再是代表生产的滚滚浓烟，而是一缕象征着希望的微光。
劳动局的吉普车并没停留，车轮卷起一阵尘土，很快消失在巷口尽头，但那股无形的压力，却像沉重的铁砧，狠狠砸在王铁柱心上。
他后背的冷汗瞬间浸湿了粗布工装，声音都有些发颤：“东子，他们……他们肯定是冲你来的！你被运输队开除的事，还没完？”
周向东的眼神却异常平静，仿佛刚才疾驰而过的不是猛虎，只是一阵无足轻重的风。
他从夹层墙板的缝隙中，用指尖将那张宝贵的图纸再次推入深处，这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却有力：“铁柱，你怕了？”
王铁柱猛地一挺胸膛，脖子都涨红了：“我怕个球！我就是担心……担心陈工被连累。他一把年纪了，好不容易才从牛棚里出来，再进去，骨头渣子都剩不下了！”
“所以，我们才要更快。”周向东我提交的那份《运输车队发动机改良与燃油效率优化方案》，如果通过，每年能为厂里省下三万块的油料费，但同样，也会让采购科和后勤那几个蛀虫的‘灰色收入’彻底断绝。
他们把我赶走，就是为了保住自己的饭碗。”
这番话如同一道惊雷，炸得王铁柱目瞪口呆。
他一直以为周向东是年轻气盛，顶撞了领导才被穿了小鞋，没想到背后还有如此惊心动魄的博弈。
周向东拍了拍他的肩膀：“记住，我们现在做的，不仅仅是修好五台拖拉机。我们是在用这五台废铁，去撬动一个已经生锈腐朽的体系。陈工是第一块基石，而我们，必须为他筑起最坚固的壁垒。”
王铁柱紧紧攥住了拳头，心中的恐惧被一股热血冲刷得一干二净。
他重重地点头：“东子，你指哪，我打哪！说吧，今天白天干什么？”
“准备。”周向东的嘴角勾起一抹笑意，“白天，我们是运输队的编外维修工，老老实实干活，不惹任何注意。但今晚，西山厂房就是咱们的独立王国。你去供销社，想办法弄两斤好猪肉，打一壶高粱酒，再买几斤最耐烧的焦煤。陈工熬了一晚上，身体亏得慌，得补补。技术是脑力活，不能饿着肚子干。”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再去找找废品站的老刘，看能不能淘到一套老式的‘哈工大’牌千分尺和一套完整的内六角扳手。陈工用惯了苏式工具，咱们这套德式的，他用着不顺手。”
王铁柱听得一愣，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他没想到周向东的心思如此缜密，连这点细节都考虑到了。
这不仅仅是请一个师傅，这是在请一尊神。
他用力一拍胸脯：“放心，保证办妥！”
白天的时光在紧张的忙碌中悄然流逝。
当夕阳的余晖将天空染成一片瑰丽的橘红色时，王铁柱骑着一辆破旧的二八大杠，车后座上绑着肉和酒，车把上挂着沉甸甸的工具袋，满头大汗地回到了院子。
夜幕很快降临，寒意愈发刺骨。
西山废厂区内，那间被周向东和王铁柱收拾出来的主厂房一角，却亮起了温暖的灯光。
一盏防风马灯被挂在高处，将一小片区域照得亮如白昼。
角落的煤炉烧得正旺，发出呼呼的声响，炉上温着一壶热水，旁边铁饭盒里炖着肉，浓郁的香气驱散了厂房里的铁锈和油污味。
周向东仔细地将那套刚淘来的千分尺用干净的棉布擦了一遍又一遍，像是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所有的准备工作都已就绪，整个厂房安静得只剩下炉火的噼啪声和窗外呼啸的北风。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墙上挂钟的指针，正缓缓地、坚定地，走向“八点”那个刻度。
王铁柱搓着手，有些焦躁地在灯下来回踱步，不时望向那扇漆黑的后窗。
“东子，陈工……他会来吧？”
周向东没有回答，只是将目光锁定在那扇窗户上，眼神专注而又期待。
他在等一个信号，一个属于匠人之间的约定。
就在挂钟的时针与“八”字重合的瞬间，一阵微不可查的、极有规律的“叩、叩叩”声，轻轻地敲击在后窗的玻璃上。
声音很轻，却像一把重锤，精准地敲在了两人的心跳上。
周向东猛地站起身，与王铁柱对视一眼，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激动与决然。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心绪，迈开沉稳的步伐，朝着那扇连接着希望与未来的后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