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尊殿成了最华美也最诡异的囚笼。
凌苍冥彻底疯了。
他不再处理魔域事务,不见任何人,终日守在那具冰冷的身躯旁。那具身体被他用无数天材地宝、温养魂体的秘法强行维持着不腐,甚至泛着一种诡异的、如玉般温润的光泽,仿佛只是沉睡。
而那道被他强行召回、脆弱得随时会消散的残念光影,则被他小心翼翼地“安放”回躯体的眉心识海之处。他固执地认为,只要温养得足够好,师尊总有一天会彻底回来。
他每日对着那具身体喃喃自语。
“师尊,今日魔域下了雪,您最喜欢的雪……”“师尊,我寻来了暖玉魂枕,您睡着会不会舒服些?”“师尊,我又梦到您了……您别恨我,好不好?”“师尊……您理理我……说句话,哪怕一个字……”
回应他的,永远是死一般的寂静。那具身体不会呼吸,没有心跳,眉心处的光影微弱得几乎看不见,像一个随时会熄灭的幻梦。
凌苍冥的情绪在极致的癫狂、偏执的温柔和崩溃的绝望中反复横跳。有时他会抱着那身体枯坐整日,眼神空洞;有时他会突然暴怒,摧毁殿内一切物品,却又在触及那身体时瞬间变得小心翼翼,惶恐地检查是否被惊扰;更多的时候,他像现在这样,跪在榻边,抓着那只冰冷僵硬的手,贴在自已滚烫的额前,语无伦次地哀求、忏悔、诉说。
他瘦得脱了形,昳丽的容颜只剩下憔悴的疯狂,眼眶深陷,眸中血丝遍布,如同地狱里爬出的恶鬼,却对着一具冰冷的躯壳,献上最卑微的虔诚。
九天之上,陌玄漠然地看着这一切。
看那逆徒如何自我折磨,如何被无尽的悔恨和执念啃噬得形销骨立,如何对着一个空壳倾注所有病态的情感。
起初,他觉得有趣。看一场由他主导的、癫狂的戏剧。
但时日稍长,那持续不断的、绝望的哀鸣和那肉眼可见的、飞速的凋零,竟让他冰封的神心,泛起一丝极细微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涟漪。
不是怜悯。神祇不会有凡俗的怜悯。
或许……只是一点对所有物被过度损坏的不悦?又或是,觉得这戏码看得久了,未免有些单调乏味。
终究是他用了五年的化身,虽说是场历练,但这逆徒……也曾是他名下唯一的弟子。
看着他如今这般疯魔可怜的模样……
陌玄端坐于神座,指尖无意识地在扶手上轻轻敲击了一下。
也罢。
便予你一丝……恩赐。
他缓缓阖眼,一缕比发丝更细微、却蕴含着无上神威的意志,穿透层层界壁,精准地降临到下界那具被精心养护的躯壳之内,与那缕本就源于他的残念微微融合。
魔尊殿内。
凌苍冥正又一次陷入崩溃的边缘。他抓着陌玄冰冷的手,一遍遍呼唤,声音嘶哑得如同泣血。
“师尊……您真的……再也不愿看我一眼了吗?”
就在他绝望地将要再次被黑暗吞噬时——
掌心中,那只冰冷僵硬了许久、从未有过丝毫反应的手,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指尖,仿佛无意识地,勾蹭了一下他滚烫的掌心。
那触感微弱得如同羽毛拂过,冰冷依旧,却带着一丝……活物才有的、细微的动弹。
凌苍冥所有的哭诉、所有的哀嚎、所有的疯狂,骤然停滞。
他猛地僵住,瞳孔缩成针尖大小,呼吸彻底停止,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凝固了。
他难以置信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视线死死锁住自已掌中那只冷玉般的手。
幻觉吗?
又是那可悲的幻觉吗?
他不敢呼吸,不敢动弹,生怕一点点细微的动静就会打破这绝望中滋生出的、微不足道的幻象。
时间仿佛过去了一个世纪。
然后——
那只手的手指,又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这一次,动作稍微清晰了一点点,仿佛沉睡之人无意识的神经抽动。
不是幻觉!
凌苍冥的胸腔剧烈起伏起来,巨大的、无法言喻的狂喜和更深的恐惧同时攫住了他!他猛地抬头,看向陌玄的脸。
那张脸依旧苍白,依旧没有呼吸,眉心处的光影依旧微弱。
但是!
那浓密雪白的眼睫,极其轻微地颤抖了一下。如同蝶翼挣扎,欲要睁开,却最终无力地归于平静。
尽管再无其他动作,但这细微的、本能的反应,对于凌苍冥而言,不啻于混沌黑暗中劈下的第一道惊雷!是枯寂沙漠中涌出的第一滴甘泉!
“师……尊……?”他试探着,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又带着极度小心翼翼的狂喜。
榻上的人没有任何回应,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错觉。
但凌苍冥确信不是!
他感受到了!那细微的动弹,那眼睫的颤抖!
巨大的激动让他浑身都在发抖,他想放声大笑,又想嚎啕大哭。他手忙脚乱,却又不敢用力,只能更加轻柔地握住那只手,感受到指尖那微弱的、却真实存在的冰冷柔软。
“您醒了……是不是?您听到我说话了,对不对?”他语无伦次,眼泪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这次却是喜悦的泪水,“您别怕……慢慢来,没关系,没关系……我会守着您,一直守着您……”
他像是呵护着世间最珍贵的琉璃,将那只手轻轻贴在自己脸颊,感受着那冰冷的触感,却觉得这是世间最温暖的所在。
神域之中,陌玄收回了那丝意志。
足够了。
看着下界那个疯魔的逆徒,因着这一点点微不足道的、近乎本能的回应,就从绝望的深渊被拉回,重新燃起近乎癫狂的希望,变得更加小心翼翼,更加痴狂沉溺……
陌玄端起茶杯,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冰封的眉眼。
逆徒。
这般模样,倒是顺眼了些。
便让你……再抱有些许虚幻的盼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