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郊的夜,荒凉得只剩下风声。
凌曜拄着短棍,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左腿的鸦毒在药效彻底退去后疯狂反扑,阴寒刺骨的感觉沿着经脉向上蔓延,整条小腿已经完全失去知觉,皮肤呈现出一种濒死的青黑色。右肩的旧伤也酸痛难忍。体力早已透支,全凭一股不肯倒下的意志在支撑。
怀里的工具包沉甸甸的,幼崽的气息微弱到几乎感知不到,像风中残烛。
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只知道必须向南。荒草割破了他的裤脚,冰冷的露水浸湿了早已湿透的鞋袜。远处城市的灯火早已消失在地平线下,四周只有起伏的丘陵和更远处大山的黑色剪影,如同蛰伏的巨兽。
就在他几乎要再次倒下时,鼻尖忽然捕捉到一丝极其微弱的、不同于草木和泥土的味道。
是烧灼过的黏土和煤炭混合的、陈旧的烟火气。
他猛地抬头,眯起眼向气味传来的方向望去。
前方不远处的河湾地,一座废弃的砖窑厂如同一个巨大的、沉默的史前遗迹,匍匐在夜色中。几座高大的、圆锥形的砖窑已经塌陷了半边,红砖裸露在外,像被剥皮的巨兽肋骨。残破的厂房黑影幢幢,窗户大多破碎,像黑洞洞的眼睛。一根锈蚀扭曲的烟囱孤零零地刺向夜空。
就是这里!红砖窑!
凌曜精神一振,拖着废腿加快了速度,几乎是踉跄着冲下河滩,靠近那片废墟。
越靠近,那股陈旧的烟火气越浓,还夹杂着铁锈、腐烂木料和某种……动物巢穴的气味。
厂区没有围墙,只有一圈歪歪扭扭的铁丝网大多已经倒塌。他穿过一片堆满废砖和碎瓦的空地,靠近那座看起来最完整的主窑厂。
厂房的铁门早已不翼而飞,只留下一个黑黢黢的入口,里面散发出更浓重的、难以形容的复杂气味。
凌曜在门口停下,剧烈地喘息,警惕地打量着黑暗的内部。猫妖的视觉能勉强看到里面堆放着各种废弃的机械和模具,阴影重叠,寂静无声。
“老狗……”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尝试着压低声音呼喊,“守洞人……让我来的……‘洞里的老乌龟’……说快死了……”
声音在空旷的厂房里回荡,带着一丝虚弱的颤音,很快又被死寂吞没。
没有回应。
只有风声穿过破窗的呜咽。
凌曜的心慢慢沉下去。难道找错了地方?或者那个“守洞人”骗了他?又或者……“老狗”已经不在这里了?
他不甘心,又提高声音喊了一遍:“老狗!在吗?‘洞里的老乌龟’让我来的!”
依旧只有死寂。
就在他几乎要绝望时——
“哼……”
一声极其低沉、沙哑,仿佛闷雷滚过地面的哼声,从厂房最深处的阴影里传了出来。
紧接着,两点浑浊的、闪烁着暗黄光芒的亮点,在黑暗中缓缓亮起。
那不是灯光。是某种大型生物的眼睛!
凌曜全身肌肉瞬间绷紧,短棍横在身前,死死盯住那片阴影。
窸窸窣窣……铁链拖地的声音响起。
一个庞大得超乎想象的身影,缓缓从阴影里踱了出来。
那似乎是一个人,但佝偻着背,体型壮硕得近乎臃肿,披着一件沾满油污和灰尘的、看不出原色的破旧大衣,头发胡子虬结在一起,几乎遮住了整张脸,只露出那双在暗处闪烁着非人黄光的眼睛。
他的左腿明显有些瘸,走路时发出沉重的、拖沓的声响。而他的右手……竟然拖着一条足有成人手臂粗细的、锈迹斑斑的巨大铁链,铁链的另一端消失在黑暗里,不知道连着什么。
浓烈的、混合着野兽、机油和一种难以形容的悍戾气息扑面而来!
凌曜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这就是“老狗”?这分明是一头人形的凶兽!
“老狗”在距离凌曜五六米远的地方停住,那双黄澄澄的眼睛上下打量着凌曜,目光在他几乎坏死的左腿和紧紧抱着的工具包上停留了片刻,喉咙里发出沉闷的、如同犬类警告般的低吼:
“那老乌龟……还没死透?……哼……尽给老子……找麻烦……”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声带被撕裂过,每一个字都带着浓重的敌意和不耐烦。
凌曜强压下心中的震惊和恐惧,硬着头皮道:“前辈……守洞人说……您或许能……”
“能什么?”老狗粗暴地打断他,瘸着腿向前逼近一步,那股压迫性的气息几乎让人窒息,“能收留你?帮你治伤?替你挡掉‘园子’和‘鸦群’的追杀?小子……你看老子……像开善堂的吗?”
他猛地扬起左手,那根本不像人的手,指甲厚钝弯曲,手背上布满浓密的毛发和疤痕!
“滚!”他低吼道,“趁老子……还没改主意……把你……和那玩意儿……一起……扔进窑里……烧成灰……之前!”
强烈的杀意毫不掩饰!
凌曜脸色惨白,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却因为左腿不听使唤差点摔倒。他知道,对方绝对说得出做得到!
怎么办?强行留下必死无疑!离开?以他现在的状态,根本撑不到天亮!
绝境之中,他猛地想起了守洞人最后的话。
他咬紧牙关,几乎用尽全身力气喊道:“守洞人说……看在那点……当年的交情上!”
“交情?”老狗像是被这个词刺痛了,发出一声更加暴戾的冷笑,“老子……和他……早他妈……两清了!少拿……陈年烂账……来烦我!”
但他扬起的手,却似乎顿了一下,那双黄澄澄的眼睛再次扫过凌曜几乎报废的左腿,又极其快速地瞥了一眼他怀里的工具包,眼神深处似乎闪过一丝极其复杂难辨的情绪。
就在这时——
呜嗷——!!!
一声更加狂暴、充满了痛苦和愤怒的嘶吼,猛地从老狗身后的黑暗深处传来!伴随着的是铁链被疯狂扯动的、令人牙酸的哗啦巨响!整个厂房似乎都随之震动!
老狗脸色猛地一变,再也顾不上凌曜,猛地转身,拖着那条粗大的铁链,快步冲回阴影之中,声音带着一种焦躁和某种难以形容的……关切?
“妈的!……又来了!……安静点!……找死吗?!”
阴影里传来他粗鲁的呵斥声,以及某种重物撞击肉体的闷响和更加疯狂的挣扎锁链声。
凌曜僵在原地,惊疑不定地望着那片传来可怕动静的黑暗。
那里面……锁着什么?
几分钟后,那疯狂的挣扎和嘶吼声渐渐平息下去,只剩下粗重的、如同风箱般的喘息声。
老狗的身影重新从阴影里踱出,他的大衣更皱了,上面似乎沾了点新的、深色的痕迹。他看起来更加烦躁,那双黄眼睛里的凶光几乎要溢出来。
他死死盯着凌曜,又看了看他怀里的工具包,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仿佛在做一个极其艰难的决定。
最终,他极其不耐烦地、用那粗壮的手指指向厂房一个角落——那里堆着一些破烂的麻袋和废弃的保温棉。
“你!”他恶声恶气地低吼,“滚到……那边角落里去!……不准出声!不准乱看!不准……靠近那边……一步!”
他指了指那片传来喘息声的黑暗。
“天亮……立刻……给老子滚蛋!”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要是……敢惹麻烦……或者……把那群疯狗……引来……”
他没说完,但那狰狞的表情和再次扬起的、布满毛发的手已经说明了一切。
凌曜怔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对方竟然真的暂时收留了他!
虽然态度恶劣,限制极多,但至少……有了一个喘息之机!
“多谢……前辈!”他连忙低下头,忍着腿上的剧痛,不敢有丝毫迟疑,踉跄着挪向那个指定的角落。
老狗不再看他,拖着那条沉重的铁链,重新隐没在厂房深处的黑暗里,只留下那粗重的喘息声和锁链轻微的摩擦声,在空旷的厂房里若有若无地回荡。
凌曜蜷缩在冰冷的、散发着霉味的麻袋堆里,将工具包紧紧抱在怀里,感受着幼崽那微弱的心跳,和自己腿上那依旧在不断恶化的剧痛。
红砖窑的守门犬,比他想象的更可怕。
而这片废墟里,显然还隐藏着更深的秘密。
但无论如何,他暂时活下来了。
夜色深沉,厂房外的风依旧呜咽。
而厂房内,一明一暗两处,两个伤痕累累的生命,在这片被遗忘的废墟中,获得了短暂的、脆弱的休憩。
危机,并未远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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