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透过破败的窗棂和屋顶的窟窿,如同吝啬的施舍,一点点驱散着厂房内的黑暗,将满地狼藉和废弃机械的轮廓勾勒出来。空气依旧冰冷,但比夜晚多了几分凝滞的灰尘味。
凌曜几乎一夜未眠,伤腿的灼痛和阴寒交替折磨,怀里幼崽任何一点细微的动静都让他瞬间惊醒。小家伙喝了点水,吃了些碎肉干,精神似乎稍微好转,不再咳嗽,但依旧虚弱,大部分时间蜷缩着沉睡,额心的鸦印黯淡无光。
厂房深处那被锁链束缚的存在也安静了下来,只有极其轻微的、规律的呼吸声,显示它还活着。
老狗的身影从阴影里踱出。他看起来比昨晚更加疲惫,虬结须发下的脸色晦暗,那双黄澄澄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他手里拎着半袋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干瘪发硬的粗粮饼子,一言不发地扔到凌曜面前,然后又扔过来一个同样脏兮兮的水囊。
“吃完……赶紧滚。”他的声音比昨夜更加沙哑干涩,带着毫不掩饰的逐客令,目光甚至没有在凌曜和幼崽身上过多停留,仿佛多看一秒都是麻烦。
凌默默捡起饼子,硬的像石头,但他还是用力掰开,一点点喂给怀里的幼崽,自己也艰难地啃了几口,就着冰冷的水咽下。胃里有了东西,总算驱散了一些寒意和虚脱感。
他知道,天亮了,短暂的庇护结束了。老狗能给他一点水和食物,已经是极限。
可是,出去之后呢?
腿上的鸦毒只是被“火油”暂时压制,并未根除。幼崽依旧虚弱不堪。林秘书和“鸦群”的追兵可能就在外面布下了天罗地网。他能去哪里?
“前辈……”凌曜放下饼子,抬起头,看向那个背对着他、正在检查那条粗大铁链的庞大身影,鼓足勇气开口,“我……我能去哪里?”
老狗的动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只是发出一声极其不耐烦的嗤笑:“关我屁事?老子……又不是你爹!”
“我知道给您添麻烦了!”凌曜急切道,“但……但我这条腿……还有它……我们出去就是死路一条!前辈,您既然认识守洞人,能不能……再指条活路?或者……告诉我怎么解除它身上的鸦印?”
这是他目前最大的心结。只要鸦印还在,他们就像黑夜里的灯塔,永远无法摆脱追踪。
“鸦印?”老狗猛地转过身,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其锐利的光芒,随即又化为更深的嘲讽和……一丝难以察觉的忌惮?“就凭你?……嘿……找死……也不是这么个找法……”
他瘸着腿走近两步,庞大的阴影笼罩住凌曜,带着一股压迫性的气息:“下印的……‘饲主’……至少是‘鸦群’里……‘巡林客’一级的……好手……就你现在……这半死不活的德行……还不够……人家……塞牙缝的!”
“巡林客?”凌曜捕捉到这个陌生的词汇。
“哼……‘鸦群’里……负责……追踪、捕猎、下印的……鬣狗……”老狗语带不屑,却又隐隐透出一丝凝重,“被他们……盯上的‘肉’……还没听说……能跑掉的……”
凌曜的心沉了下去。情况比他想象的更糟。
“那就……没有一点办法了吗?”他不甘心地问,目光扫过厂房深处,“或者……前辈您……”
“想都别想!”老狗粗暴地打断他,眼神瞬间变得极其凶狠,“老子……自身难保!没空……理会……你们这些……破事!赶紧滚!”
他的态度毫无转圜余地。
凌曜沉默了。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他看了一眼怀里依旧沉睡的幼崽,又摸了摸自己那条冰冷麻木的腿。
或许……真的走到绝路了。
他艰难地拄着短棍,想要站起身,准备离开。
就在这时——
呜……嗷……
厂房深处,那被锁链束缚的存在,突然发出了一声极其虚弱、却带着某种奇异韵律的低鸣。那声音不再狂暴,反而像是在……传达什么信息?
老狗的脸色猛地一变,霍然转头看向黑暗深处,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疑不定,低声喝问:“你说……什么?……真的?”
黑暗中又传来几声断续的、气息微弱的低鸣,仿佛在回应。
老狗的眉头死死拧紧,脸上的表情变幻不定,时而狰狞,时而犹豫,最终化为一种极其烦躁的纠结。他猛地抓了抓自己乱糟糟的头发,低声咒骂了一句什么。
然后,他猛地转回头,死死盯住凌曜,又看了看他怀里的幼崽,眼神复杂到了极点,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麻烦又无法彻底舍弃的东西。
“妈的……妈的!”他烦躁地来回踱了两步,铁链拖在地上哗啦作响,最终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猛地停在凌曜面前,压低了声音,语气急促而严肃:
“小子……你……真想活?……真想……救……这小玩意儿?”
凌曜一怔,立刻点头:“想!”
“哪怕……前面……可能是……更深的……火坑?”老狗的黄眼睛死死盯着他,仿佛要看穿他的灵魂。
凌曜毫不犹豫:“只要有一线希望。”
老狗盯着他看了几秒,似乎在判断他的话有几分真心。终于,他啐了一口,极其快速而含糊地说道:“往南……再走……二十里……黑雨沼泽……深处……有个……废弃的……气象站……去找……一个……躲在地下的……老巫婆……就说……‘看门的瘸狗’……快被……逼疯了……求她……发发慈悲……或许……她有点……偏方……”
黑雨沼泽?废弃气象站?老巫婆?
凌曜听得一愣一愣的,这听起来比红砖窑更加诡异和危险。
“她……她能解除鸦印?”
“或许……能……或许……不能……”老狗眼神闪烁,“但她……是这附近……唯一……可能……敢碰……‘鸦群’印记……还有……‘园子’烂摊子的……疯婆子了……至于……代价……”
老狗脸上露出一丝近乎幸灾乐祸的诡异表情:“……看她心情……”
这算什么希望?凌曜的心再次凉了半截。
“赶紧决定!”老狗不耐烦地催促,“走……还是……留下等死?”
凌曜看了一眼怀里呼吸微弱的幼崽,又看了一眼自己几乎报废的腿。留下,必死无疑。去那个听起来就无比危险的沼泽寻找一个虚无缥缈的“老巫婆”,或许……还有亿万分之一的机会。
没有选择了。
他深吸一口气,重重地点了点头:“我去!”
“哼……算你……还有点……胆气……”老狗哼了一声,似乎并不意外他的选择。他再次转身,快步走回黑暗里,片刻后,拿出了一个用油布包裹的、巴掌大小的东西,塞给凌曜。
“拿着……‘火油’……就这点……省着点用……撑到……沼泽……应该……够了……”他又指了指角落那半袋粗粮饼子和水囊,“吃的喝的……也带上……”
凌曜接过那一小包珍贵的“火油”和食物,心情复杂。这个外表凶恶的老狗,似乎……嘴硬心软?
“多谢前辈……”他郑重地道谢。
“别谢太早……”老狗扭过头,声音沉闷,“能不能……走到……还两说……就算走到了……那老巫婆……愿不愿意见你……又是……另一回事……”
他顿了顿,语气突然变得极其严肃,黄眼睛锐利地盯住凌曜:“记住……进了沼泽……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别信!别回头!一直……往南!……还有……看好……你怀里……那玩意儿……它要是……在沼泽里……出了什么……‘变化’……自求多福吧……”
变化?什么变化?凌曜心中疑惑,但老狗显然不打算再多解释。
“滚吧!”他挥了挥手,重新走向厂房深处,背影竟显得有些佝偻和疲惫,“别再……回来了……”
凌曜将“火油”和食物小心收好,最后看了一眼这片给予他短暂喘息却又充满谜团的废墟,看了一眼老狗没入黑暗的背影,还有那个被锁在深处、不知是何存在的方向。
他拄着短棍,抱起幼崽,转过身,一步一步,艰难却坚定地走出了红砖窑的大门。
门外,晨雾弥漫,荒凉的河滩地向前延伸,更远处,是隐约可见的、一片笼罩在灰黑色瘴气中的广袤沼泽轮廓。
黑雨沼泽。
新的绝望,还是渺茫的生机?
凌曜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沼泽腥味的空气,踏上了这条未知的危途。
身后的红砖窑,如同一个沉默的巨兽,渐渐隐没在晨雾之中。
余烬尚未冷却,抉择已然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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