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思苑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姜浮生那句“孤记下了”轻飘飘的,却重若千钧。
他不再看那暗藏杀机的棋局,目光转向院中那棵枯荣交替的古槐,仿佛在审视自己命运的脉络。
云胤子也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双洞悉世事的眼眸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和审视。他知道,有些种子已经种下,能否破土而出,能长成何种模样,还需看这少年自身。
良久,姜浮生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静,却多了一丝决断:“国师,孤有一问。”
“殿下请讲。”
“父皇遣您来此,是让孤静待时机,还是……允许孤,自寻生机?”他的问题很巧妙,既是在试探皇帝的底线,也是在向这位深不可测的国师寻求某种许可或者说……默契。
云胤子微微一笑,答得更是玄妙:“陛下愿见龙翔九天,而非困于浅滩。然,龙如何腾飞,是潜渊蓄势,还是借雷雨乘风,自有其法。老朽在此,一为护持,二为……拭目以待。”
护持,是保证他不被轻易抹杀。拭目以待,则是看他如何破局,如何运用自己的智慧和力量。
姜浮生目光微凝,正欲开口,那声源自灵魂深处的癫狂嘶吼却如同跨越万古轮回,再次炸响!
“轮回不止!此乃天命!”
声音不再是模糊的嘲笑,而是带着一种不容置疑、仿佛天道法则般的威严与沉重,如同九天劫雷直接劈在他的神魂之上!震得他气血翻涌,识海剧震,眼前景象都出现了刹那的模糊与扭曲。
云胤子白眉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那双洞悉世事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惊疑,似乎捕捉到了那瞬间异常的神魂波动和姜浮生体内那股被引动、一闪而逝的、极其古老而暴戾的气息。
但他依旧稳坐如山,并未点破,只是静静看着这少年如何应对。
姜浮生猛地咬紧牙关,舌尖尝到一丝腥甜,硬生生将那口逆血咽下,将所有翻腾的情绪与剧痛死死压在冰冷的面具之下。
天命?
他在心中冷笑,一股前所未有的桀骜与逆反之心如同野火般燃烧起来
父皇和国师,他们要的不是一个唯命是从的傀儡,而是一个有能力在绝境中杀出血路、甚至能反噬一切的继承人。他们提供有限的庇护和引导,但真正的刀,需要他自己去磨,真正的路,需要他自己去闯。
“孤,明白了。”姜浮生颔首,眼中最后一丝犹豫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锐利。他忽然转向侍立一旁、早已听得目瞪口呆的常恩,“常恩。”
“老……老奴在。”常恩一个激灵,连忙应道。
“从今日起,苑内一应饮食用度,你需亲自过目。”姜浮生吩咐道,语气平淡,却让常恩脊背一凉。
吩咐完常恩,姜浮生再次看向云胤子:“国师,孤欲静修片刻。”
这是送客的意思了。他需要时间消化今日的信息,更需要思考如何应对即将到来的风暴。
云胤子了然起身,身形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融入微风之中,袅袅散去。
姜浮生独自立于院中,抬头望向天空。此时仍是白昼,不见星辰,但他仿佛能穿透苍穹,看到那纷乱的星轨。
风暴将至,他已不再是那个只能被动承受的孩童。如今,他有了国师隐晦的庇护,有了父皇默许的“自寻生机”,更有了一颗经过磨难、已然变得冰冷而睿智的杀心。
钟粹宫的毒计,或许已经开始运转。而这静思苑,也不再是等待屠宰的囚笼。
它将成为猎场。而谁才是真正的猎物,尚未可知。
御书房内,灯火通明,却气氛凝重。
皇帝姜渊并未坐在龙椅上,而是负手立于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以及遥远天边隐约可见的、代表边境烽火的微弱灵光。他周身的气息收敛,却依旧带着令人窒息的威压。
下方,恭敬地站立着三位大臣。这三位并非当朝权势最炽者,却有一个共同的身份——他们都是已故皇后的族亲,是姜浮生母族在朝中为数不多、且历经清洗后仅存的核心人物。
为首的是皇后的兄长,如今的承恩公苏牧,修为在元婴中期,面容儒雅却带着难以掩饰的忧色。另外两位则是苏氏一族中在朝为官的子弟,皆神色紧张,大气不敢出。
姜渊缓缓转过身,目光如实质般扫过三人,并未让他们就坐。他沉默了片刻,才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却让苏牧等人心头发紧。
“苏爱卿,朕今日唤你们来,只问一事。”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敲在苏氏众人的心上,“对于静思苑中的皇子浮生,你们的嫡亲外甥,你们……如何看待?”
这个问题,如同惊雷炸响在三人耳边!
如何看待?这该如何回答?
说他是灾星?那是打已故皇后的脸,更是自绝于皇帝此刻难以揣测的心思!
为他喊冤?又恐触及皇帝多年心结,引来雷霆之怒!
更何况,谁不知道二皇子一党正得势?至少表面如此,而陛下刚刚才血腥清洗了朝堂?
苏牧背后瞬间渗出冷汗。他小心翼翼地斟酌着措辞,躬身道:“回陛下……浮生殿下……乃先皇后嫡出血脉,身份尊贵无比。只是……只是殿下命格奇特,自幼多舛,令人……令人扼腕叹息。”
这话说得四平八稳,既点明了姜浮生的嫡子身份,又模糊了“灾星”之说,只以“命格奇特”带过,最后表达惋惜,看似滴水不漏。
姜渊脸上看不出喜怒,目光转向另外两人:“你们呢?也如此认为?”
那两人吓得腿软,连忙跪下,一人颤声道:“陛下明鉴!殿下……殿下之事,实非我等臣子所能妄议……一切,皆由陛下圣心独断!”
另一人更是磕头道:“臣等只知忠心陛下,绝无二心!”
姜渊看着他们惶恐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失望,但更多的是一种冰冷的了然。
苏氏一族这些年来因自己冷落姜浮生,被其他皇子母族亦或者氏族联合打压得太狠,早已失了锐气和胆魄,只求明哲保身。
他重新看向苏牧,语气依旧平淡,却抛出了一个更致命的问题:“若朕……有意让浮生不再居于静思苑,你们苏家,当如何?”
苏牧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随即又被巨大的恐惧淹没。
皇帝这是什么意思?试探?还是……真的?
他心脏狂跳,几乎要跃出胸腔。巨大的诱惑和巨大的风险同时摆在面前。他深吸一口气,知道此刻的回答至关重要,甚至关系到苏氏一族的未来。
他再次深深躬身,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比之前坚定了几分:“陛下!浮生殿下乃臣妹唯一骨血,亦是苏家至亲!若陛下垂怜,苏家上下,愿竭尽所能,护持殿下周全!虽百死……亦无悔!”
他这是在表态,是在赌博!赌皇帝此刻的心意是真的发生了变化!赌苏家还能抓住这最后一丝希望!
姜渊静静地看了他片刻,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他的神魂,看清他内心所有的犹豫、恐惧以及那一点残存的希冀。
良久,姜渊才缓缓道:“很好。记住你们今日的话。”
他没有说更多,也没有给出任何明确的承诺,只是挥了挥手:“下去吧。”
苏牧三人如蒙大赦,又带着满腹的惊疑和一丝微弱的希望,恭敬地退出了御书房,背后的衣衫已被冷汗浸透。
直到御书房门关上,姜渊才缓缓坐回龙椅,指尖轻轻敲打着扶手。
“虽有余悸,尚存一丝血性……勉强可用。”他低声自语,眼中算计的光芒闪烁,“浮生,朕能为你做的,便是将这些可能属于你的力量,重新拧合起来。至于能否抓住,能否让他们真正为你所用……就看你自己了。”
他这是在为姜浮生悄然布局,不仅清除了障碍,也开始尝试唤醒和整合那些原本可能支持他的力量。
虽然这些力量如今看起来微弱而胆怯,但一旦那潜龙真正腾飞,它们或许将成为最初的助力。
而这一切,静思苑中的姜浮生,尚且不知。他正专注于应对迫在眉睫的毒计,以及体内那难以控制的、仿佛与那“轮回”之音息息相关的道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