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内,龙气镜光华微敛。
镜中,静思苑内那少年冰冷而锐利的分析,那句句诛心、直指他内心深处最隐秘布局的话语,一字不落地传入姜渊耳中。
他端坐在龙椅之上,周身氤氲的紫气似乎都凝滞了片刻。脸上惯常的威严与冷漠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难言的神情。
最初的一丝惊愕过后,是深深的震动。他从未想过,这个被他冷落、幽禁了十年的儿子,竟能如此精准地窥破他所有的谋划!
那份心智,那份洞察,那份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剖析能力,简直……可怕!也简直……像极了当年能一眼看穿朝堂迷雾、在他身边时常给出惊世见解的皇后!
想到皇后,姜渊的心口猛地一揪,一阵尖锐的疼痛蔓延开来。
是了,浮生的眉眼,越来越像他的母后了。尤其是那双眼睛,沉静时如古井无波,锐利时却如寒星破晓。
这些年,他每次透过龙气镜看到这双眼睛,对亡妻的思念与愧疚便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一开始,何尝不是因为骤然失去毕生挚爱,将那撕心裂肺的痛楚迁怒于这个刚刚降生的孩子?觉得是他的到来夺走了她的生命。
后来又因朝野上下皆视其为“灾星”,大臣们屡屡上书甚至以死相逼,要求他严加管束、甚至……杀了祭天。
姜渊只能用最冷漠的方式将他推开,圈禁起来,仿佛这样就能减轻那份失去的痛苦和无法面对的压力。
可这些年,看着他在这冷苑中艰难求生,看着他被宫人作践,看着他默默苦读、倔强地尝试掌控那危险的力量,看着他眉眼日益肖似其母……那份怨恨早已被无尽的愧疚取代。
他只是找不到台阶,放不下身为帝王的颜面。
而如今,姜浮生这番“多智近妖”的表现,非但没有让他感到威胁,反而像是一道强光,照散了他心中最后的犹豫和阴霾!
这等心智!这等隐忍!这等看破局势的能力!这哪里是“灾星”?这分明是上天赐予大辛、赐予他姜渊的麒麟儿!是比他其他所有儿子都更适合继承大统的不二人选!
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和一种“吾道不孤”的欣慰感冲击着姜渊的心脏。传位于他!这个念头从未如此清晰和坚定过!
然而,这股激动很快被更深的寒意所覆盖。
姜浮生说得没错,他确实是在递刀,是在逼他出手去和二皇子斗。他原本的计划里,确实存了让两头猛虎相争,他坐收渔利,顺便磨砺一下这把“钝刀”的想法。
他甚至做好了姜浮生失败、被牺牲掉的准备。
可现在,他舍不得了。
这不仅是他和皇后的儿子,这更是一块未经雕琢便已光芒璀璨的旷世璞玉!是他理想的继承人!
那么,原先计划中那些“磨砺”的代价,就显得过于沉重和危险了。
姜渊的眼神骤然冷了下来,如同万载寒冰。帝王的杀伐决断在这一刻显露无疑。
“清算……”他薄唇轻启,吐出两个冰冷的字眼。
是的,必须清算。
二皇子及其母妃林氏一族,这些年的势力膨胀得太快了,手伸得太长了。他们拉拢朝臣、威胁忠良、甚至开始盘算着在他离京后如何彻底清除静思苑……这些,他都看在眼里。
原本还想留着他们作为磨刀石,但现在,这块“石头”已经可能伤到他最珍贵的“美玉”了。
还有朝中那些见风使舵、迫不及待投向二皇子的墙头草,以及……当年逼他最狠、对浮生攻击最烈的那些所谓“忠臣”……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龙气镜,镜中的少年已然恢复平静,继续低头看书,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谋划从未发生过。
姜渊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心疼,但更多的是一种下定决心的冰冷。
“浮生,你再忍耐片刻。”他对着镜中人,无声地低语,“父皇……会先为你扫清一些障碍。这把刀,父皇亲自来挥。你只需……好好看着。”
这一次,他不是在平衡朝局,而是在为真正的继承人铺路。
姜渊并未在御书房多做停留。心中既定,他便不再犹豫。身形一动,周身龙气微漾,下一刻便已出现在皇宫深处一处极为幽静、甚至有些不起眼的偏殿之外。
这座偏殿名为“藏慧殿”,远离宫廷喧嚣,门前古木参天,苔痕上阶绿,仿佛已被时光遗忘。然而,姜渊站在殿门前,虽未刻意散发威压,但那属于帝王的无形气度依旧让周遭空气凝滞。
他略一沉吟,并未叩门,只是负手而立,缓声道:
“朕,姜渊,请见国师。”
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殿内。
殿内并无奢华装饰,唯有书香、墨香与淡淡药香萦绕。一位身着朴素灰袍、须发皆白的老者云胤子,依旧闭目坐于蒲团之上。殿门无声开启。
姜渊迈步而入,目光落在云胤子身上,语气相较于方才多了一丝敬重,但帝王威仪不减:“国师。”
云胤子缓缓睁开眼,那双澄澈而深邃的眼睛看向姜渊,微微颔首:“陛下亲至,是为北境之事?”他的声音平和,仿佛只是寻常问候。
“北境烽火,朕自当亲往。”姜渊开门见山,语气沉凝,“然朕离京在即,心中尚有一事悬而未决,需国师出手。”
“哦?”云胤子目光微动,“能让陛下如此挂心,亲临这藏慧殿……莫非是静思苑?”
姜渊心中微凛,暗道国师果然洞察秋毫。他神色不变,颔首道:“正是皇子浮生。”
他将这些年来对姜浮生的冷落、观察、以及其近日展现出的非凡心智与隐忍。简要说明,随后语气斩钉截铁:“此子心性坚韧,慧黠非凡,虽命途多舛,然朕观其材,可堪造就。朕离京后,京中宵小必不容他。”
他目光锐利地看向云胤子,不再是请求,而是带着一种帝王的决断与托付:“朕欲请国师,暂移步静思苑。于朕离京期间,代朕教导此子,点拨其惑,亦……护其周全。
国师乃朝廷柱石,更是朕之师长,唯有托付于国师,朕方能安心北征。”
云胤子静静听着,苍老的脸上无喜无悲,待姜渊说完,他才缓缓道:“陛下可知,此子‘灾星’之名遍传朝野,其力诡谲,因果甚大。
陛下就不怕老朽卷入其中,亦或……看出些陛下不愿为人所知之事?”
姜渊负手而立,龙袍上的金纹在略显昏暗的殿内隐隐生辉,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霸气:“灾厄之说,虚无缥缈,朕乃天子,自有论断。至于其他……”
他顿了顿,目光如电:“国师乃大辛国师,辅佐朕多年,何事不可知?朕既托付于国师,便是信重。此子系朕与先皇后唯一血脉,朕不容其再有闪失。国师只需依本心行事即可,一切后果,自有朕一力承当。”
云胤子沉默了片刻,目光似乎穿透虚空,良久,才轻叹一声:“窥破迷局,智计近妖……确是璞玉,亦可能是凶刃。陛下这是将一道难题置于老朽面前了。”
他缓缓站起身,虽衣着朴素,起身的瞬间却自有股渊渟岳峙、令人心安的气度:“罢了。陛下既以社稷后继相托,老朽便走这一遭。也让老朽看看,能让陛下如此决断的皇子,究竟是何等人物。”
姜渊见云胤子应下,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放松,但语气依旧沉稳:“有劳国师。朕,在此谢过。”他微微颔首,已是极高的礼遇。
云胤子身形渐渐变得模糊,声音依旧平和:“陛下且去筹备军务。静思苑,老朽自会前往。”
话音未落,人已如清风般消散于殿内。
姜渊独自立于殿中,片刻后,转身离去,步伐沉稳,帝威凛然。
国师已应允,最大的隐患已得安排。接下来,便是他身为帝王,离京前必要的“清算”与布局了。这京城的水,必须在他离开时,按照他的意志,彻底清澈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