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后院撒下种子的第三日，春雨，悄无声息地落了下来。
不是倾盆，不是急雨，而是细密的、绵绵的，像天公撒下的一把雾。
一连五日，雨丝不断，院外的山色由枯黄转为青灰，又渐渐泛出嫩绿。
小树每天清晨第一件事，就是冲到后院，踮着脚看那几垄地。
“姐！出苗了！”第八天一早，他拍着手跳进灶房，“萝卜苗冒头了！青菜也绿了！”
春桃披衣出来，蹲在地头，果然见土里钻出一簇簇嫩芽，像婴儿的小手，怯生生地探出地面。
小米苗细如针尖，排得整整齐齐；萝卜叶圆润如耳，沾着雨珠，亮晶晶的。
她轻轻碰了碰那片嫩叶，指尖传来一丝微凉的湿润。
“活了……真活了。”她喃喃道，“我还怕种歪了，压着根。”
小满蹲下身，指尖拨开一撮浮土，露出底下细如发丝的白根：“根扎下去了，不怕。你瞧，这萝卜苗，根比芽还长，往后准能长得大。”
“那甘草呢？”小树蹲在角落，盯着那两片小叶子，“怎么长得这么慢？”
“甘草性子慢。”小满轻声说，“它不急，咱们也别急。它在底下长根呢。”
最抢眼的，是墙根那片薄荷。
别的菜还刚冒头，它的苗已蹿出一寸高，叶子肥厚，绿得发亮，边缘泛着紫红。
“长得真快。”小满轻抚那片新叶，“薄荷喜阴湿，果然适合这儿。”
“我的薄荷最厉害！”小树挺起胸膛，“我天天浇水，还跟它们说话！”
“说什么？”春桃笑问。
“我说——‘你们快长啊，长好了，赵掌柜就得多给钱！’”他一本正经。
小满忍不住笑：“你这哪是种地，是谈生意呢。”
“那当然！”小树一挺脖子，“我可是‘看园官’！”
三人正说笑着，忽听身后一声：“小满。”
她回头，见陈大川站在柴房檐下，手里抱着一件东西——
深褐色的蓑草编成，针脚细密，边缘整齐，还带着新草的清香。
“给你的。”他走上前，声音低沉，“昨夜编完的。”
小满一愣：“这是……”
“蓑衣。”他把蓑衣递过来，“往后下雨，出门做事别淋着。”
她怔住，没接：“这……，我不能要。”
“没事的。”他轻轻塞进她手里，“草是山上采的，绳是自家搓的。编了几天，就为这个。”
小满低头看着那件蓑衣，指尖抚过细密的针脚。
她忽然想起前几日淋了雨，竟然又被他记在心上了。
“可……你呢？”她抬眼，“你下雨送饼，不也淋着？”
“我皮实。”他咧嘴一笑，眼角却没笑，“你不一样。”
小满没再推辞，轻轻点了点头：“……谢谢。”
她把蓑衣披上，试了试，宽窄正好，帽檐能遮住大半身子。
风一吹，草叶轻响，像一层温柔的壳，把她裹了进去。
陈大川看着，只说了一句：“好使就行。”
没再多话，转身走了。
初一这日，天刚放晴，赵掌柜便背着竹篓来了。
他穿着半旧的青布长衫，脚上是泥布鞋，额上还沾着晨露。
一进门，他先搓了搓手：“雨停了，原料得送来，不然你们交不了货。”
小满接过竹篓，正要请他进屋喝茶，赵掌柜却忽然停在后院门口，眯起眼。
“这……是薄荷？”
他语气里带着疑惑。
这片绿意太盛，太整齐，不似野地自生。
“啊？”小满回头，“哦，是我们种的，顺手栽了一小片，等长成了晒干，也能卖点钱。”
赵掌柜没说话，几步走进去，蹲下身。
他先掐了一片薄荷叶，揉碎，放在鼻尖一嗅——
眉头一动，又捻了一点叶汁，轻轻抹在指尖，搓了搓。
“清而不冲，凉而不涩。”他低声说，“这味……比药铺收的还正。”
他又伸手拨开叶片，看根部是否带泥，叶背是否有虫斑，最后轻轻掐下一段嫩茎，放入口中咀嚼片刻，才缓缓点头。
“好薄荷。”他抬头，眼中带着惊讶，“才种没多久，就长成这样？”
小满笑着说：“刚出苗，长得快。是陈大哥帮我们整的地，教我们分垄、施底肥，这才长得比较齐整。”
“难怪。”赵掌柜点头，“这地分得匀，肥施得准，避了积水，都是老把式的手法。”
他顿了顿，又问：“甘草也种了？”
“种了。”小满带他走到角落，“才冒芽，长得慢。”
赵掌柜蹲下，仔细看了看那两片小叶，又拨开土看根：“根还嫩，得养一年。不过——”他抬头，“等种出来，我倒是可以收。”
春桃一听，忙问：“真收？市价多少？”
“不止市价。”赵掌柜看着她，“你们自种的，干净、可控，我收着也放心。这样——比市场价多两文。”
“比市场价还多两文？”春桃眼睛瞪大，声音都发颤，“那……那要是种得多呢？”
“当然一样的收。”他笑了，“只要保证品质，你们种多少，我收多少。”
小满没说话，只低头看着那片薄荷苗。
风一吹，叶子轻轻晃动，像在点头。
“赵掌柜……”她轻声问，“若……我们再多种些，比如半亩薄荷、一亩甘草，您也能收？”
“当然。”他拍了拍她的肩，“若量大，咱们还能签长契，每月定量收，价也更稳。”
他声音低了些：“药材这东西，最怕来路不明。你们自种自晒，我收着安心，病人吃着也踏实。”
赵掌柜离开后，春桃激动得直搓手：“那……那咱们是不是能把小米地也改种甘草？”
“小米还得留着吃。”小满轻声说，“但后山那片荒坡，我瞧着能再开一块地。”
“开多大？”春桃追问。
“最少能种半亩。”她声音很轻，却坚定，“只要肯锄，地，总能开出来。”
夜里，灶火微亮。
春桃翻来覆去睡不着，忽然坐起身：“小满，你说……后山那片荒地要不要请陈大哥来帮忙？”
小满躺在床头，望着窗外月光下的菜园，轻声道：“是得叫上他。等雨再下几场，土松了，咱们再叫上陈大哥一起。”
“你说……他会不会嫌咱们麻烦？”春桃犹豫着。
“不会。”小满声音很轻，抬头看着挂在墙上的那件蓑衣，“他连这个都能自己编，还会嫌麻烦吗？”
春桃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忽然笑了：“这人……真是……”
她没说完，可那句没说的话，藏在了笑里，也藏在了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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