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渐渐西斜，山风也软了下来，松林间传来几声鸟归巢的轻鸣。
坡上新翻的黑土在夕照下泛着深色，踩上去松软，还带着白天晒过的余温，脚底微微发烫。
陈大川提着空桶，沿着垄沟又走了一遍，弯腰检查每一处土埂是否压实，每一株薄荷苗有没有被小树踩歪。
他蹲下身，指尖拨了拨紫苏地的浮土——土面平整，微微发暗，是刚浇过水的痕迹，没板结，也没积水。
“我仔细检查过了。”他直起身，将空桶放在地头，“没什么问题，收拾一下，下山吧。”
四人各自收拾工具。
春桃背起空背篓，竹篾边儿磨得她肩膀发痒，嘴里嘀咕：“这篓子该换新了，背一回脱一根条。”
小满提上篮子和水桶，篮子边还沾着一些泥土。
陈大川则拿着锄头，和小树走在最后。肩上虽然扛着工具，脚步却比来时轻快得多。
下山的路蜿蜒曲折，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四个人的影子交叠在坡道上，走一阵，停一阵，说几句闲话。
走到村口，天边最后一抹红也沉了下去，暮色如薄纱，轻轻覆上山野。
远处几声犬吠，近处蛙鸣初起，谁家灶房飘出柴火饭香，还夹着点炒菜的味儿。
“今晚得好好睡一觉。”春桃舒了口气，揉了揉腰，“这几天熬糖、种地，骨头都散了。”
“是啊。”小满轻声说，“心里……踏实了。”
她没说更多，只回头望了一眼山坡——
暮色中，那片新开的地已看不分明，只有一道道垄沟的轮廓，横在坡上。
漆黑的夜里，雨悄然而至。
起初只是屋檐滴答，一滴一滴，像是试探。小满在床榻上翻了个身，听见了。
她没睁眼，只在心里默数：一、二、三……
三更天，雨声密了起来，沙沙地响，像蚕吃桑叶，又像有人在远处扫地。
她睁了眼，望着黑乎乎的房梁。
第三夜了。
紫苏和薄荷苗种下才三天，这雨来得——
不算早，不算晚，刚好。
她知道，要是再早两天，土太湿，种子泡在泥里，不出三天就得烂；
要是再晚两天，土干得发硬，种壳裂不开，芽也顶不出来。
可刚好在第三夜来了，
像是老天爷掐着时辰下的。
她翻了个身，把被子往上拉了拉。
心里还是不踏实：
雨要是下猛了，会不会冲了垄沟？
春雨多夹冷风，夜里得给小树掖被角。
明早天一亮，自己得先上山看看。
想着想着，她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可到了半夜还是又醒了一回——
院子里水洼“啪”地响了一声，是屋檐滴水砸下来的。
她听着，直到雨声稳定，才又睡去。
第二天一大早，天刚透亮，鸡还没叫第二遍，小满就醒了。
她轻手轻脚起床，没点灯，摸黑穿了粗布衣裳，袖子一挽，靸着旧鞋推开门。
院子里湿漉漉的，地皮全湿了，脚踩上去，鞋底就沾了一层泥。
她没叫春桃和小树——
刚下了雨山路不好走，还是自己一个人去吧。
裤脚刚出院门就沾了露水，凉丝丝地贴在腿上，走一段就得停下来拍一拍。
山路湿滑，她走得慢，手扶着路边的石棱，一步一稳。
到了坡地，天已大亮。
雨停了，云层薄了些，透出灰白的光。
她蹲下身，指尖轻轻拨开紫苏地的一角浮土——
土面裂开了一道细缝，像干泥巴晒裂的纹路，不宽，但清晰。
她屏住呼吸，凑近了些。
再细看——
一粒嫩芽正顶着半片种壳，微微探出头来，芽尖嫩白，带着点湿气，蜷着，像刚伸懒腰的手指。
她手指顿了顿，没动它。
心口那根绷了三天的弦，终于——
松了一寸。
“出芽了……没烂种。”
她低声说，像是说给芽听，也像是说给自己听。
她轻轻把土覆回去，只留一点芽尖露在外面，好见光。
又顺手把旁边一块小石子挪了挪，挡在芽侧，防着万一再来阵风，把浮土吹开。
她又顺着垄沟往前看了几尺——
不止这一处，靠南头向阳的地方，也有两三处土缝，看着也像要裂了。
还有那一片移栽的薄荷苗，也长得绿油油的，非常喜人——
前两天还蔫头耷脑，今早一看，全都挺直了腰，叶子舒展，颜色青亮，摸着也硬实，根部还冒出了白须，缠在土里，一看就是活稳了。
起身时，膝盖有点发麻——蹲久了。
她扶着地，慢慢站起来，拍了拍手上的泥。
转身下山时，脚步比上山快了些。
刚走到村口，正撞见陈大川扛着锄头走来。
他肩上搭着半旧的蓝布巾，额前微湿，像是已经巡过自家田埂，裤脚还沾着几点湿泥，鞋帮上也蹭了层土灰，显然是刚从地里上来。
小满一见他，脚步不自觉地顿了一下，嘴角却先动了——
那点笑意藏不住，从眼底浮上来，像水底的月影晃了晃。
“大川哥。”她开口，声音比平时轻快些，“你也是去看地？”
“嗯。”他站定，把锄头换到另一肩，目光落在她脸上，“脸上有土。”
他顺手从布巾角撕下一小块，递过去：“擦擦。”
小满接过，胡乱在脸上抹了下，也没在意，反倒急着说：“我刚从坡上下来——出芽了！真的出芽了！”
她眼睛亮亮的，像是怕他不信，赶紧补充：“就在靠坡顶那垄，第三道沟边上，我昨天插了竹签的地方。土裂了一道小缝，芽尖儿都冒出来了，嫩黄的，顶着半片壳，像个小勾子。”
陈大川听着，眉梢微微一动：“没烂种？”
“没！”她摇头，语气笃定，“土没板结，雨也没泡烂，芽根是白的，我轻轻拨了下，挺壮实。”
她一边说，一边不自觉地比划着，手指捏成一个小芽的形状：“就这么点大，可已经站住了。我只露了一点头，怕蚂蚁顺上来，回头还得剪点竹叶盖一盖。”
陈大川静静听着，嘴角慢慢浮起一丝笑。
他把锄头拄在地上，声音低了些：“第三沟边上……那片土我翻得深，排水好，果然先出。”
“你还记得？”小满一愣，随即笑了，“我还怕记错位置，特地插了签子。”
“记得。”他点头，“种的时候，你在左边扶苗，我在右边划线，你总把土拍得太实，我说‘松一点’，你还瞪我。”
小满一怔，随即低头笑了，耳尖微微发红。
顿了顿，她又想起什么，语气更轻快了些：“不止紫苏出了，那几垄薄荷也活过来了！”
“哦？”陈大川挑眉，“都缓苗了？”
“嗯！前两天还有点蔫头耷脑的，昨儿一场雨，今早一看——全挺起来了！”
“那就好。”陈大川点点头，语气里透出几分欣慰
小满继续说：“我打算再过几天，先掐掉一批嫩尖，这苗越掐才能长得越旺。”
“行。”他应道。
两人静了片刻。
远处传来几声鸡叫，谁家孩子在院子里追闹，笑声清亮。
陈大川抬头望向山坡，晨光正斜斜地照在那片新垄上，土色湿润，轮廓清晰。
他沉默几息，才缓缓道：“苗出来了，后头就稳当了。”
小满也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轻声说：“我今早看见那芽，心里一下子松了。前两天担心得翻来覆去睡不着……现在总算能喘口气了。”
“往后你要天天去看吗？”他问。
“嗯。”她点头，“每天抽空去看看，防鸟啄种子。”
陈大川“嗯”了一声，把布巾重新搭回肩上：“我明天也去看看。要是有雀子啄苗，我拿个草人挂坡上。”
“那敢情好。”小满笑了。
他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只把锄头扛回肩上：“回去吧。”
“嗯。”她应着，脚步轻快地往前走了一步，又回头，“大川哥，谢谢你。”
他背对着她，挥了挥手，声音融进晨光里：“谢啥。是你们自己种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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