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依旧灰蒙蒙的，像一块吸饱了水的旧布，沉沉地压在村子的上方。
小满和陈大川下山的路走得慢，鞋底沾着泥，走一步，甩一点，脚踝已经有些发僵。
蓑衣还湿着，沉沉地压着肩上，每走一下，就会往下坠一坠。
陈大川走在前面，田小满在后面跟着，隔着五六步。
中间是湿漉漉的土路，和两行深浅不一的脚印——
他的步子大，印子深；她的步子小，脚跟常陷进泥里，拔出来时带起一团湿泥，“噗”地一声。
到了村口，陈大川停了下来，也没回头，只把肩上的锄头换了一边扛。
铁刃磕在肩骨上，发出一声闷响。
田小满也停了，手扶了扶肩上的蓑衣，指尖碰着湿草，凉得刺骨。
她低头看着自己鞋尖上凝成泥团的水珠，一滴，又一滴，落在石板上。
一阵风从坡上吹下来，还带着浓重的湿气，扫过她湿透的袖口。。
陈大川侧过头，看了她一眼——
田小满的蓑衣有些滴水，还没有干的发梢贴在额角处，脸色有些发青，嘴唇也泛白。
“回去赶紧换衣服。”他说，声音低，像怕惊了什么，“别落了寒气。”
她一愣，低头看了看自己，才觉出肩头的一阵冰冷，湿衣贴着背脊，冷得发麻。
“回去就换。”她应了一声，“你也是。”
“嗯。”他顿了顿，又看了眼她肩头，“蓑衣也记得要晾开，堆着要霉的。”
“我回去就拿竹竿撑着挂绳上。”她低头拍了拍泥，手指僵硬，拍得不重，可泥块还是簌簌往下掉。
他点点头，又道：“明早我会过来看下情况，你别一大早来。等日头上来，土硬些再上山。”
“快回去吧。”他把锄头往肩上一扛，动作有些急，像是怕自己再说下去。
“嗯。”她点头，“那明天见。”
说完，她转身沿着田埂往家里走，脚步踩在泥上，发出轻微的“噗嗤”声。
陈大川站着没动，直到田小满的背影被田埂矮树挡住，才转身，朝自家院门走去。
泥泞的小道上，留下了两行脚印，一深一浅，从坡上延伸下来，到村口，又分开。
田小满沿着村里的小道，刚拐过晒谷场的矮墙，就碰上了李嫂子。她正挎着竹篮从菜园回来，裤脚卷到小腿，沾着泥点子。身后还跟着刘老根，手里拄着根竹竿，弯腰在沟边扒拉什么。
“哟，小满回来啦？”李嫂子眼尖，一见她就笑，“瞧你这一身泥，才从山上下来？”
小满脚步一顿，勉强笑了笑：“对，看了下地里的庄稼。”
“就你一个人？”李嫂子目光往坡上扫了扫，“我咋瞅见陈大川也往村口走，你们没一块儿？”
“……刚在村口碰上，说了两句。”小满低头拍了拍鞋上的泥，“他回他家了。”
“哦——”李嫂子拖长了音，眼角一挤，“说了两句？站那儿说了半盏茶功夫，我站晒谷场都瞅见了。”
刘老根直起腰，手里捏着一根泡烂的豆苗，叹气：“我家那垄全塌了，种都没了。你们那坡地势高，还好吧？”
“还好。”小满声音轻了些，“陈大川帮着挖了排水口，苗没怎么损失。”
“他倒殷勤。”刘老根嘟囔，“自家田还没顾上吧？昨儿我打北坡过，他家沟还堵着呢。”
李嫂子一听，立刻接话：“人家哪不是顾自家？心里头有数呢。”说着，还用手肘轻轻撞了撞刘老根，笑得意味深长。
刘老根也点头，嘴里念着：“这年头，肯为别人耽误自家活计的，不多了……”
小满一直低头拍鞋上的泥，听着，没恼，嘴角反倒微微一动。
她拍完，直起身，看着李嫂子，忽然问：
“李嫂子，你家老李去年摔了腿，是谁连夜背他找大夫的？”
李嫂子一愣：“……找陈大川帮忙的啊。”
“张婆婆家的麦子，是谁从地里扛回来的”
小满语气平平，却一句接一句：
“怎么帮你们，是‘热心肠’，他帮我，就成了‘心里有数’？”
李嫂子脸一红，支吾：“小满我……我不是那意思……”
小满没看她，目光淡淡扫过两人，嘴角竟浮起一丝笑：
“要真说‘心里有数’——”
她顿了顿，声音轻了点，却字字清楚：
“那也是我田小满心里有数，倒是不必麻烦你跟着瞎操心。”
说完，她抬脚就走，蓑衣一摆，没再回头。
李嫂子站在原地，张了张嘴，想笑不是，想恼也不是。
刘老根挠挠头，嘀咕：“这话说的……倒也没错。”
李嫂子叹了口气，小声嘟囔：“……牙尖嘴利，还护上了。”
远处，小满的身影已拐过田埂，脚步不快，却稳。
田小满回到院门口时，身上已经冻僵了。
她推门进去，见灶屋的油灯还亮着，昏黄的光从窗纸透出来，像一块暖色的补丁。
刚关上门，春桃的声音就从灶屋传出来：
“小满，可算回来了，你再不回来我这收拾完真准备去找你了！”
春桃撩开帘子走出来，手里攥着半截柴，“饭热了三遍，小树都睡醒一回了！”
小树听见动静，从里屋蹦出来，光脚踩在泥地上：“姐！你鞋上全是泥！”
“别蹭地上。”春桃一巴掌轻拍他后脑，转头对小满说，“你快把湿衣服脱掉吧，手都青了。”
小满把蓑衣解下，搭在门边竹架上摊开，又脱了外衣：“挂着，明天应该能干透。”
她说得轻，可声音有点抖，是冷的。
“冷得很吧？”春桃接过她手里的工具袋，顺手往灶屋放。
“还行。”小满搓了搓手指，往灶前走，“还好有陈大川在，沟清得算快。”
春桃一听，手顿了顿：“他也去了？”
“嗯。”小满蹲下，往灶膛里塞柴，“雨猛，他巡完自家田就过来了。”
春桃没接话，只低头拨了拨火，火光映在她脸上，一闪一闪。
“你们俩一块儿下山的？”她终于问。
“嗯。”小满点头，“走到村口才分开。”
春桃把一碗热粥递给她：“喝点，暖暖胃。这天气，湿气钻骨头。”
小满接过，碗烫，她换手捧着，热气扑在脸上，睫毛都蒙了层雾。
“地里的种子和苗都咋样了？”春桃坐下来，问得实在。
“算是保住了。”小满咽下一口粥，“就是有两处垄沟冲开了，我们补了，又挖了新口排水。陈大川说，只要明后天不连着下，苗就能挺住。”
“那就好。”春桃点头，“他到底还是关照着我们的。”
“嗯。”小满低头吹了吹粥，“今天全靠他呢。”
小树爬到她腿边：“姐，陈大哥明天还来吗？”
“来。”小满摸摸他头，“明早他先去山上看一趟，要是苗倒了，他还要支一下。”
“那我也去！”小树眼睛亮了，“我能扶小苗！”
“泥里滑，你还是老实在家吧。”春桃一瞪
“可我想帮姐……”
“等天晴了，土干了。”小满轻声说，“你帮我拔草，行不？”
“嗯！”小树用力点头，“我要拔最高的草！”
春桃看着小满：“你肩头湿透了，吃完快去把里衣也换一下。”
“就去。”小满快速喝完最后一口粥
吃完了。”小满放下碗，“我进去换衣了。”
“去吧。”春桃看着她背影
小满进屋，脱下里衣，肩头果然一片湿冷。
她换上干衣，手指还在发僵。
窗外，风还在吹，竹架上的蓑衣轻轻晃着，滴水声“嗒、嗒”敲在心上。
她坐在床沿休息，没立刻躺下。
脑子里是陈大川在风雨中护苗的身影
他蹲在泥里，手抹去叶上积水
春桃坐在灶前，听着里屋窸窣声，她轻轻叹了口气，往灶膛里又塞了根柴。
火光跳了跳，
照亮了墙上的锄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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