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还没亮透,陈大川已经上山了。
山里黑沉沉的,雾沉在坡脚,像一层湿布裹着地,压得草木都低了头。
陈大川一个人,扛着锄头,挎着布袋,走在田埂上。
鞋底踩进露水地,“噗嗤”一声,泥就漫过鞋帮。
裤腿早湿了,一路走,一路往下滴水。
到了薄荷地,他放下锄头,把布袋往石头上一搁,“啪”地一声,竹条撞得咣当响。
他蹲下先搓了搓手——哈了两口热气,才伸手去拨那几株倒着的薄荷苗。
薄荷苗茎还连着,没断,可歪得狠,根土有些松了。他扶正一株,手一松——
“噗”地一软,又倒了。
他转身拿起布袋,直接从布袋里掏竹条。
竹条是提前削好的,长短不一,一头削尖,另一头用棕绳打了圈。
陈大川把竹条一根一根插进土里,弯下来,扣住倒苗的茎,轻轻一绕,打结。
他拉了拉,松紧还行,没勒茎,也没松。
第三沟南头那棵紫苏也歪了。他用手扶正,先压了压根部松散的土。
然后从袋里摸出一小块木片,两指宽,磨得光滑,边角还带着旧漆痕。
是从他前年修屋拆下的窗框边角,一直没用。
昨夜,他坐在油灯下,一寸一寸磨,磨到不扎手,才收进袋里。
他把木片插在苗根一侧,再用土埋住,轻轻拍实。
做完,他顺手清理了垄沟里堵着的浮叶。
一把一把捞起湿叶,直接堆在沟沿,压紧。
烂了能肥土。
做完这些,天边才刚泛出一点青白。
他直起身捶了捶腰。里衣肩头已经湿了一片,不知是露水还是汗。
他没歇,拿起锄头,又去了紫苏垄另一头。
天还蒙蒙亮时,小满就被檐角滴答的水声惊醒了。
她睁开眼,窗纸外泛着青灰,雨后的晨光压在山梁上,没力气似的。
刚撑起身子,右肩就传来一阵酸胀——昨夜淋的雨,像是渗进了骨头缝里,一动就抽着疼。
春桃和小树还在睡,屋里静得很,她没出声,只在床沿坐了会儿,等那阵酸过去。
“地里的苗……”她一边系衣带一边想,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那根磨损的布绳,边角已经起毛了。
她摸索着穿好衣服,来到厨房,她蹲在灶前拢柴生火。
柴有些潮湿,冒着青烟,呛得她偏头咳嗽了两声。
铁锅里昨天煮的粥凝着层粥皮,她舀了一瓢水加进去搅开,水被灶火一烘,渐渐泛起细密的气泡。
她捧着粗瓷碗蹲在灶门前,热粥的蒸汽扑在脸上。她先沿着碗边吸溜了一圈,烫得舌尖发麻,又赶紧吹了吹。
她顺手从腌菜坛里捞了点萝卜干,搁在粥碗边上。咸菜被咬得咯吱响,她就着这口咸鲜,把粥喝得见了底。
起身时木凳发出吱呀一声。
她走到檐下,伸手试了试蓑衣——茅草编织的缝隙里还渗着水,摸上去有些发凉。
犹豫间,她瞥见墙角立着的油纸伞,伞骨断了两根,去年补的补丁已经泛黄。最终还是把蓑衣披上了,湿冷的草叶贴上后颈时,她缩了缩脖子。
门后的锄头铁刃沾着昨夜的泥,她用稻草擦了擦,泥块扑簌簌往下掉。
推开门的瞬间,晨风夹着露水气涌进来,吹散了灶间残留的粥香。
门槛外的石板上汪着水,她踮脚跨过去,布鞋踩在湿漉漉的草叶上,发出细碎的嚓嚓声。
几只早起的麻雀在枣树上跳来跳去,抖落一串水珠。她抬头看了看天色,东边的云层已经透出些微光。挂在柿子树下的葫芦瓢里积了半瓢雨水,她顺手泼在菜畦边上,水珠在白菜叶上滚了滚,倏地钻进土里不见了。
路有点滑,她走得很慢。
走到坡中段,路很窄,一边是沟,一边是斜坡。
她小心的踩上一块石板——石板上覆着青苔,湿的。
突然脚一滑,整个人不受控制的往侧边歪。
她“呃”了一声,手猛的撑锄杆,想借力撑住身体,
可锄头也打滑,铁头“哐”地磕在石上,
差点脱手。
她单膝跪进泥里,手撑在地上稳住身形,喘了口气。
膝盖被泥水湿透,她休息了一会没动,等心跳平复一下。
然后慢慢起来,把锄头重新扛上肩继续走,只是走得更慢了。
快到坡顶时,她抹了把额头的冷汗,抬头望去——
雾霭中隐约有个弯腰劳作的身影。那熟悉的轮廓,除了陈大川还能是谁呢?她嘴角不自觉松了松,脚步却更慢了,像是要再多藏一会儿在晨雾里。
田小满走到地头时,晨露正顺着草叶往下滚。她一眼就看见陈大川弯着腰在紫苏垄边忙活,蓑衣搭在石头上,下摆沾满了泥点子,肩头湿了一片。
他正插着一根竹条,动作非常的利落。
这么早?她走到近前,声音里带着晨起的沙哑。
陈大川直起腰,手背蹭了蹭下巴上的汗:醒了就来了。他说话时眼睛看着地里的苗,像是怕和她对视似的。
田小满环顾了一圈。垄沟里的烂叶被清理得干干净净,堆在沟沿像一个个小坟包。那些倒伏的薄荷苗全都支棱起来了,新插的竹条排得整整齐齐,棕绳打的结一个挨一个,像是用尺子量过似的。
她蹲下身,手指拨弄着一根新插的竹条。棕绳绑得结实,连绳结都藏在背面不硌手。都弄好了?
嗯。陈大川用锄头柄指了指垄沟,浮叶清了,倒的苗都扶了。
顿了顿,又补了句:那垄土松的,我又多插了几根竹条。
小满的目光落在那株最壮的紫苏芽上。根旁插着块巴掌大的木片,边缘磨得圆润光滑,在晨光里泛着温润的光泽。她的指尖轻轻抚过木纹,触到一道浅浅的凹槽——刚好能卡住紫苏粗壮的茎秆:这木头...?
“家里拆下来的旧窗框。”他低头刨土,“前年修屋拆的,一直搁着。”
小满“嗯”了一声,没再问。
“你昨天淋雨没着凉吧?”他忽然问。
她一愣:“……还好,只是肩膀有点酸?”
“昨儿你扛锄头,左肩抬得高。”他声音低,“可能是压着了。”
“还好。”她说。
他“嗯”了声,又道:“过两天就能好。”
他没再说话,却把搭在石头上的蓑衣往阳处挪了挪。
一阵风吹过,竹条轻轻摇晃。
小满看着陈大川,忽然觉得心头有什么东西轻轻动了一下,像那株紫苏新发的嫩芽。
吃过早饭了吗?她问。
陈大川摇摇头,这才抬起眼来看她:没有,你呢?
我在灶上温了粥。小满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要不下山
好。他没等她说完就应了声,随即又觉得自己答得太急,赶紧弯腰去拿放在一旁的布袋,结果差点被锄头绊了个趔趄。
小满别过脸去,嘴角却悄悄弯了起来。
晨光里,两个人的影子一前一后投在田埂上,靠得很近,近得几乎要叠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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