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山的松林还没醒，村子倒先乱了。
鸡没叫，狗先吠；
门没开，话先飞。
“走不走？”
“走！”
“真去？”
“都准备好了，还能不走？”
天光还在山后头藏着，田埂上已响起一串急匆匆的脚步——
李老三扛着锄头，脚上却蹬着他媳妇儿去年纳的黑布鞋，边走边嘟囔：“西沟！西沟！谁也别跟我抢地盘啊！”
他媳妇李婶紧跟其后，手里攥着个旧布袋，嘴里还啃着半块冷红薯：“你小声点！嚷嚷得全村都听见了，还捡个啥？”
张老三却不以为然，咧嘴一笑：“怕啥？山是公的，菇是野的！再说了——”他朝山下努努嘴，“先到先得，谁能说啥。”
李婶挺胸，“还不快走！”
话音未落，身后又传来“啪嗒啪嗒”的脚步声——
赵大娘挎着竹篮，头上包着蓝头巾，边走边系带子：“哟，你们也来？我昨儿半夜就醒了，翻来覆去睡不着，就想着早点上山呢！”
“可不嘛！”李婶把布袋往肩上一甩，“再晚，好地儿都让人占了！”
几人结伴往山里走，脚踩在露水打湿的草径上，沙沙响。
走了一段，赵大娘忽然压低声音：“你们前儿傍晚，看见没？”
“啥？”李婶问。
“陈大川，还有田家那几个娃，从后山下来，背着大背篓，沉得腰都弯了！”
她眼睛一亮，“我当时还纳闷——这么沉装的啥？结果今早一听说晒蘑菇，我立马就明白了！”
“对！”李婶一拍大腿，“我也看见了！天都快黑了，他们才从山里出来，原来是冲着蘑菇去的！”
“关键是——”赵大娘慢下脚步，手指在唇边一竖，“那陈大川，最近可没少往田家跑。之前我路过，见他一个人把两扇门板都卸了；昨儿又看见他蹲在院角，给竹席压石块……田家这重活累活，全让他包了。”
李婶点头：“可不是！我昨儿还跟我家老三说，一个男人，没名没分的，天天往人家院子里钻，也不知道避嫌？”
“避嫌？”赵大娘冷笑，“我看啊，人家早当自己是一家人咯，成天上心着呢。”
“看来是看上田家丫头了。”李婶低声说，眼神飘了飘，“可小满那丫头，也不是轻浮的主儿……”
“嗐！”张老三在前头听见了，回头一挥手，“你们女人家就是想得多！人家帮工，又不是白干，你们倒编排起人家清白来了？”
“谁编排了？”赵大娘不服，“我是说——反常！一个闷葫芦似的外姓人，突然天天起早贪黑给人家干活，这不怪？”
李婶也点头：“是啊，要我说，能图的，就那一样。”
三人一时沉默，只听脚步踩在湿叶上，噗噗响。
半晌，赵大娘才叹口气：“田家这阵子像是转运了……。
“管他呢，都是人家的事，咱们自家才要紧！”李婶猛一跺脚，加快步伐，“咱们抓紧些，能捡多少是多少！
地里的蘑菇可不认人，只认谁脚快！”
三人脚步加快，松林已在眼前。
林子外缘却已有人影晃动。
王家父子蹲在坡上，王老汉正用锄头轻轻拨开腐叶，王二则弯着腰用棍子扒拉着地上；
刘婆子挎着篮子，嘴里念叨“摘野葱”，可手却专往树根阴湿处摸，指甲缝里全是黑泥；
连里正媳妇也来了，她拎着个大箢篼，底部已堆了小半篓，还压了片叶子当盖。
“哟，都来得够早啊！”李婶故意扬声，像是宣告主权。
没人抬头，只含糊应了句：“嗯。”“来了。”“西边还有空地。”
赵大娘却眼尖，忽然拉住李婶袖子：“你瞧，那不是老吴头吗？他也来了？”
老吴头是村里最懒的汉子，平日天亮不起床，饭点才开门，今儿竟也扛着个破麻袋，佝偻着背在树根间挪。
“老吴！”张老三喊他，“你这‘睡神仙’也下凡了？”
老吴头回头，脸上竟有些赧然：“咳……这不是……听说捡这东西能换钱嘛。”
“换钱？”李婶笑出声，“你家那口子，肯让你拿钱买酒？”
“不买酒，买盐！”老吴头梗着脖子，“我家娃秋上要上学，笔墨纸，哪样不要钱？这免费的蘑菇换得一毛是一毛！”
众人一愣，竟无言以对。
是啊，谁家不想挣钱？
谁家米缸底下，不压着几张等着兑现的“将来”？
几人各自寻了地头，蹲下身来。
松针厚，腐叶软，拨开一看，一朵朵灰白带褐的菇伞静静伏着，像等着人来认领。
“哎哟！这朵大！”赵大娘轻轻托起一朵，伞盖完整，根茎粗壮，“这要是晒干了，能卖个好价钱！”
“你轻点！”李婶提醒，“伞褶破了，就不值钱了。”
“知道知道。”赵大娘小心翼翼摘下，放进篮里，又嘀咕，“田家那几筐，品相怕是比这还好……难怪晒了几大匾。”
“几大匾？”张老三冷笑，“他们有人带，咱们是瞎猫碰死耗子。”
“谁呀？”刘婆子一愣。
“还能有谁？”张老三朝林子外努努嘴，“那个陈大川。”
这话一出，周围几人耳朵都竖了起来。
“说起来，”刘婆子开口，没抬头，手还在扒叶子，“我昨天清早路过，见他天不亮就扛着块板往田家走，一身汗，脸都没擦。”
王老汉接话：“还是田家丫头有福气，被退过婚，陈大川还成天上赶着帮忙”
众人沉默了。
林子里只有拨叶声、摘菇声、脚步声，
可空气里，却浮着一层看不见的酸味——
不是恨，
是羡慕里掺了点不平，
像陈年的酱缸，闻着香，尝着咸。
就在这时，风忽然变了。
原本轻拂松针的微风，突然沉了下来，
带着一股湿冷的腥气，从山后卷来。
头顶的云，不知何时已聚成灰青色，
沉沉地压在山脊上。
“这风……不对劲。”王老汉抬头看了看天，眯起眼。
“要下雨了吧？”赵大娘也觉出异样，手里的菇都不摘了。
“八成是。”王老汉有些神色凝重，“估计一会儿山里要落一阵急雨。”
“哎呀！”赵大娘一拍大腿，“要是下大了，这山路可危险呢！”
“可不是！”李婶急了，“咱们才捡了小半筐，雨一来，这可不好捡了！”
“管它下不下！”李老三嘴硬，手却加快了动作，“再捡两把，够换斤盐就行！”
可话音未落，他自己也抬头看了看天——
一道闷雷，低低地滚过山背，像谁在云里推着石碾子。
林子里的人，一个接一个停下动作。
有人开始往筐里猛塞蘑菇，有人犹豫着要不要走，
有人小声嘀咕：“这雨要是下久了，后山已经长出来的菇，可就要全烂在山里了……”
王老汉咬咬牙，把锄头往地上一插：“不捡了！雨一来，路滑泥深，更难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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