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不走？”李婶蹲在树根旁，手里的布袋只装了小半袋，她咬着唇，眼神在天与地之间来回。
“再等等！”赵大娘头也不抬，手指飞快地扒开腐叶，“这才半个时辰，说不定过会云就散了！”
“云散？”李老三冷笑，“你当老天爷听你指挥？我可不想在半山腰被雷劈了！”
可他自己也没走，反而蹲得更低，锄头轻轻拨开一丛松针——
“哎！这儿一窝！”他低声叫，手忙脚乱地往麻袋里塞，“大点的先捡，小的顾不上了！”
林中众人一片忙乱。
有人已背起篓子，快步往山下走，身影很快消失在林里；
有人却像钉在了地上，弯着腰，眼睛死死盯着地皮，
仿佛多捡一朵，就能把穷日子掰直一分。
吴老头拿着袋子，抬头看了看天，又看了看脚边那片刚冒头的小菇，
叹了口气：“下雨就下雨吧，小心着些就行”
他蹲下，把几朵刚摘的菇仔细码进袋子里，还用一片大树叶盖上，防止待会下雨被直接淋到。
时间一点点爬过，
天色越来越暗，
可雨，迟迟不下。
有人小声嘀咕：“要不……再往前走一段？西坡那片林子，听说出菇多……”
“去啥去！”李婶一把拉住赵大娘，“你没听雷声越来越近？再往前多危险啊！”
可就在这犹豫间，
“啪嗒”——
一滴，
砸在松针上，
像试水的鸟。
众人一愣，抬头。
“还没下！”李老三猛地站起，“再捡一把！”
可话音未落——
“啪、啪、啪！”
雨点开始密集，
像谁在天上撒豆子，
转眼连成线，
织成帘，
哗——
整座山，被雨吞了。
“走啊！”
一声喊，林子里的人开始手忙脚乱。
锄头、竹篮、麻袋，全背上了肩。
有人滑了一跤，有人把篓子顶在头上，弓着腰往山下冲；
赵大娘跑得急，蓝头巾被风掀开，头发瞬间湿透，她也不管，身体尽量挡着竹篮。
李老三一边跑一边回头，嘴里还念叨：“可惜了西坡那片……不过等雨停了，过几天又能出一茬新菇！”
“谁晓得下次能不能抢在别人前头？”李婶喘着气，“下回——怕是连地头都挤不进。”
“嗐！”李老三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管它呢！这一篓，晒干了少说能换两斤盐、半袋米，够我家熬到秋收了！”
赵大娘也笑了，虽然浑身湿透，可脚步却轻快起来：“可不是！我还想给娃扯块布，做件新褂子！”
雨越下越大，山路成了小溪，
可他们的脚步，却越来越急——
而就在他们冒雨下山时，
山脚下的田家小院里，
几只竹匾早已收进檐下，
小满正蹲在灶房门口，往炉膛里添柴。
窗外雨声如鼓，
屋里却暖着一锅刚煮开的姜汤。
春桃从门缝往外看：“这雨下得真急。”
小满没说话，只是把柴火拨得更旺些。
春桃忽然“呀”了一声：“小满，你快看！李婶他们！”
小满抬起头，火光映在她脸上，一明一暗。
春桃指着院外泥泞的小路：“他们一个个都提着篮子、袋子，浑身湿透地往下跑……是不是也去捡蘑菇了？”
小满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
雨幕中，几个模糊的身影正弓着腰往家里赶，
李老三扛着麻袋，李婶把布袋顶在头上，赵大娘护着竹篮，像护着刚孵出的蛋。
她轻轻“嗯”了一声，没说话。
“早知道……”春桃咬着嘴唇，声音低了下去，“咱们就不该让李婶看见。这下好了，谁都去捡，以后咱们还捡得到吗？”
小满拨了拨炉膛里的柴火，火星轻轻一跳，像夜里眨了眨眼。
她这才缓缓开口：“山这么大，蘑菇这么多，能捡到是缘，捡不到也是命。咱们能碰上，别人也能碰上，瞒，是瞒不住的。”
“可……可这是咱们先发现的！”春桃不服气，“他们连地方都不晓得，还不是听李婶说的？”
小满笑了笑，那笑很淡，像火堆里飘起的一缕烟：“春桃，你想想——
咱们前些年，哪回听说谁家打了野味、捡了山货，不是眼热得睡不着？
人一见别人有，心就热。
这不是李婶的错，也不是他们的错，
是人之常情。”
春桃愣住，低头看着自己的布鞋，没有说话。
小满往锅里又添了点水，姜汤的香气更浓了些：“再说了，咱们不是已经晒了几匾？够吃，也够卖。
山里的东西，不是谁捡了就归谁一辈子。
它烂在地里，是一茬；
被人捡走，是一茬；
等雨一停，又能悄悄长出来新的——
春桃抬起头：“可……以后咱们还能捡到吗？”
“怎么不能？”小满语气笃定，“这雨下得又多又匀，
过个三四天，新菇又会冒头。
咱们不比他们腿慢，也不比他们眼瞎。”
她顿了顿，声音轻了些，“况且，陈大哥知道地方。”
提到陈大川，春桃有些放心下来：“还好陈大哥是个山里通，有他带着咱，能事半功倍。”
小满往炉膛里添了最后一根柴，轻声说：“陈大哥确实帮了我们许多
整天不怎么做声，事却帮我们做尽了。”
窗外，雨还在下，
可屋里的姜汤已咕嘟咕嘟冒起泡来，
白气氤氲，模糊了窗纸。
春桃看着那团热气，忽然说：“姐，你说……他们捡了蘑菇，会不会也晒？也卖钱？”
“会。”小满点头，“山里人谁家都不是多富裕，每天忙活着不就是为了生计吗？”
她轻轻掀开锅盖，舀了一勺姜汤倒进碗里，吹了吹，递给春桃：
“来，喝一口，暖暖身子。
春桃接过，双手捧着碗，热气扑在脸上，辣意顺着喉咙滑下，身子一点点暖起来。
她忽然想起什么，抬头冲门外喊：“小树！小树！别在檐下蹲着了，快来喝碗姜汤！”
小树正坐在屋檐下的石墩上，手伸出去接着屋檐流下的雨帘，呆呆地看着水从手上流下。
听见姐姐喊，他猛地一怔，抬头：“我……我不冷！”
“谁信你！”春桃撇嘴，“你都蹲那儿半个时辰了，玩儿的裤脚全湿透，脸都青了，还说不冷？”
小满也探出头，声音温和却不容反驳：“过来。”
小树犹豫了一下，低着头蹭进灶房。
他站在门口不敢往里走，生怕湿鞋踩湿了地。
小满瞥他一眼：“玩水小心感冒了，快过来。”
小树这才挪到炉边，离火堆还有一尺远，手缩在袖子里。
春桃把碗递过去：“喏，喝一口，辣乎乎的，一喝就暖了。”
小树摇头：“姐，你喝吧，我不……”
“这是给你盛的。”小满又舀了一勺，轻轻吹了吹，递到他手边，“别犟。”
小树红了脸，不敢看姐姐，接过碗，小口抿了一下。
瞬间，一股辛辣直冲鼻腔，他“嘶”了一声，眼眶都红了。
“辣吧？”春桃笑出声，“可过会儿就热了，像有小火在肚子里烧。”
小树不说话，低头一口一口喝着，
起初是忍着辣，后来竟越喝越快，
一碗见底，额头冒出细汗，脸颊也红润起来。
他把空碗递回去，声音闷闷的：“谢谢姐。”
小满接过碗，没说话，只是伸手摸了摸他湿冷的发顶，
又往炉膛里添了把柴。
火光跳了一下，映在三人脸上，
像雨夜里，一盏不肯灭的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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