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透,管事的婆子就踹开了下人房的门,冷风跟刀子似的灌进来。
“阿七!出来!”
炕上的人都惊醒了,缩在被窝里不敢吭声。
我坐起来,慢吞吞地穿鞋。
那婆子等得不耐烦,冲进来一把揪住我胳膊就往床下拽:“耳朵塞驴毛了?叫你听不见?赶紧的!洗衣房那边缺人手,夫人吩咐了,调你过去!”
果然来了。
我趿拉着破鞋,被她扯得一个踉跄。
“妈妈慢点,我这就去。”我声音平静,听不出半点波澜。
那婆子倒是愣了一下,大概没想到我这么顺从,狐疑地打量我两眼,嘴里不干不净地骂:“哼,算你识相!到了那边给我老老实实干活,别想偷奸耍滑!”
她把我推出门,外面冷得呵气成霜。
洗衣房在宅子最西北角,是个单独的大院子,还没进门,就听见里头哗啦啦的水声和婆子们的吆喝骂声。
一进去,一股潮湿闷臊的混合气味扑面而来,混杂着皂角和一股说不清的霉味。
院子里一字排开十几个大木盆,好些个妇人丫头正挽着袖子露着胳膊,在冷水里奋力搓洗衣物,手冻得跟胡萝卜似的。
管事的是个吊梢眼、薄嘴唇的老婆子,姓钱,正揣着手炉在廊下站着,看见我进来,眼皮一耷拉。
“哟,这就是夫人特地关照过来的?”她声音尖细,带着股刻薄味儿。
领我来的婆子赶紧赔笑:“是是是,钱妈妈,人给您带来了,您多费心管教。”说完,像是怕沾上晦气,扭头就走了。
钱妈妈上下扫我几眼,撇撇嘴:“细皮嫩肉的,不像个能干粗活的样子。罢了,既然来了,就得守我这儿的规矩。看见没?”
她指了指墙角一堆堆得像小山似的脏衣服被褥:“那都是各房主子们换下来的,今天之内都得洗完晾好。洗不完,没饭吃。洗不干净,仔细你的皮!”
她说完,把手炉往怀里揣了揣,扭身进了旁边暖和的小屋。
一个面黄肌瘦的丫头偷偷给我使了个眼色,指了指最角落一个破木盆,又赶紧低下头去搓洗手里一件厚重的长袍。
我走到那堆脏衣服前。
好家伙,绫罗绸缎,锦衣华服,甚至还有几件带着浓重脂粉气和酒臭味的里衣,也不知是哪个主子昨晚胡闹换下来的。
我挽起袖子,露出昨晚被掐出的青紫还没消的手腕,舀起一大勺冰冷的井水倒进盆里。
手一浸进去,刺骨的寒意就跟针一样扎进来,疼得人一激灵。
这活儿,我前世也干过。
不止一回。
知道怎么省劲儿,也知道怎么才能“洗干净”。
我拿起一件绸缎褂子,上面沾了一大块油渍。若是用冷水硬搓,搓秃噜皮也未必干净,反倒容易损坏料子。
我记得…小厨房后面墙角长着几株不起眼的灰灰菜,那玩意儿捣烂了汁液,去油污最是有效。前世也是洗衣房一个快病死的婆子偷偷告诉我的。
但我没动声色,只是拿起皂角,笨拙地、用力地搓洗那油渍,果然,越搓那油污晕得越大。
果然,没一会儿,钱妈妈就从小屋里出来溜达,一眼就瞧见了,顿时尖声骂起来:“作死啊!会不会洗!好好的料子都让你搓坏了!赔得起吗你!”
她几步冲过来,劈手就给了我后背一巴掌,火辣辣地疼。
“杵着干什么!这点活儿都干不好!今天洗不完这些,别想吃饭!还敢糟蹋东西!仔细我扒了你的皮!”
她骂骂咧咧地又回屋烤火去了。
我低下头,继续“笨拙”地搓洗,嘴角却悄悄弯了一下。
对,就这样。
骂得再狠点。
盯得再紧点。
中午,别的婆子丫头轮流去吃饭了,只有我还被勒令蹲在冷水盆前。
肚子饿得咕咕叫,手脚都快冻得没知觉了。
那个面黄肌瘦的丫头偷偷溜过来,飞快地往我手里塞了半个冰凉粗糙的窝窝头,又赶紧跑开了。
我看着那窝窝头,愣了一会儿,慢慢塞进嘴里,干涩剌嗓子,却品出一点说不出的滋味。
下午,钱妈妈盯我盯得更紧,时不时出来挑刺,不是这里没洗干净,就是那里搓得不用力。
我始终低着头,一副逆来顺受的窝囊样。
直到…我拿起那件李姑妈昨天穿过的、素白色的杭绸衣裙。
我记得清楚,这裙子前襟处被她不小心洒了一滴胭脂膏子,颜色很浅,但落在白缎子上就格外显眼。
这种胭脂,最是难洗。
我用冷水搓了半天,那红痕果然纹丝不动,反而因为沾了水,更润开了一些。
钱妈妈果然又溜达过来了,一眼就瞅见,顿时像是抓住了天大的把柄,声音拔得老高:“哎呀!你个杀才!这可是姑奶奶最喜欢的裙子!你竟敢…竟敢洗坏了!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她这次没打我,而是扭着身子就往外跑,像是要去告状。
我看着她消失的背影,这才慢慢站起身,捶了捶冻得僵直的腰。
好了。
鱼饵撒下去了。
就看…哪些鱼会忍不住上钩了。
我重新蹲下来,看着盆里那件白裙子上刺眼的红痕。
冰碴子似的冷水漫过手背。
冷吗?
还好。
比起井底那彻骨的黑暗和绝望,这不算什么。
——————第五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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