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妈妈那老货,脚底抹油似的,一溜烟就跑没影了。
肯定是去告黑状了。
我蹲回那盆冷水前,手指头冻得跟胡萝卜似的,慢慢搓着别的衣裳,耳朵却竖得老高,听着外头的动静。
洗衣院里别的婆子丫头都缩着脖子,不敢往我这边看,只有那个给我塞窝头的瘦丫头,偶尔偷偷瞟我一眼,眼神里全是担心。
没多大一会儿,院外头就响起脚步声,不止一个。
尖细的骂声老远就传过来:“…反了天了!连姑奶奶的衣裳都敢糟蹋!我看就是欠收拾!”
是钱妈妈那老虔婆的声音。
另一个声音,娇滴滴又带着火气,是我那“好姑奶奶”李姑妈:“我倒要瞧瞧,是哪个手比脚还笨的贱蹄子!”
帘子一掀,冷风裹着香风一起灌进来。
李姑妈穿着一身银狐皮的斗篷,抱着个暖炉,俏脸含霜地站在门口。钱妈妈点头哈腰地跟在她旁边,伸手指着我:“姑奶奶您看!就是她!就是那个新来的死丫头!”
王氏居然也来了,扶着个大丫鬟的手,慢慢悠悠走在后头,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拿眼扫着院子里的一切。
我心里一跳,赶紧站起来,低下头,两手紧张地绞着冻得通红的衣角。
李姑妈几步走到我面前,目光跟刀子似的在我身上刮了一遍,最后落在那盆里的白裙子上。
那点胭脂痕,在水里泡了泡,晕开得更明显了,像雪地上落了摊血,扎眼得很。
她脸色瞬间就沉了下去,指着那裙子,声音都尖了:“这!这是怎么回事?!啊?!我这才上身一次的衣裳!”
钱妈妈立刻抢着说:“就是她!姑奶奶!就是这死丫头!笨手笨脚,给您搓坏了!奴婢怎么拦都拦不住啊!”
我扑通一声就跪下了,身子抖得跟筛糠似的,声音带着哭腔:“姑奶奶饶命!夫人饶命!奴婢…奴婢不是故意的…奴婢使劲洗了…可这…这红印子它就是不掉…”
“使劲洗?”李姑妈气得冷笑,“我看你是存心跟我过不去!这料子多金贵你不知道?用那么大力气搓?你安的是什么心!”
她越说越气,扬手就要朝我脸上打下来。
“妹妹且慢。”
王氏终于开口了,声音不高不低,却让李姑妈的手停在了半空。
王氏慢慢走过来,瞥了一眼盆里的裙子,又看看我,眉头微蹙:“这丫头是昨儿个才…伺候过老爷的,笨手笨脚也是有的。一件衣裳罢了,妹妹何必动这么大肝火,没得气坏身子。”
她这话听着像劝,可那“伺候过老爷”几个字,咬得格外清晰。
李姑妈果然更火了,收回手,对着王氏冷笑:“嫂子倒是大度!合着糟蹋的不是你的衣裳!这贱婢分明就是故意的!瞧把这上好的杭绸搓成什么样子!这料子,这绣工,京城瑞福祥的顶尖货色!有钱都未必买得着!”
王氏脸上有点挂不住,淡淡道:“一件衣裳,再金贵也是死物。妹妹要是心疼,从我份例里扣银子赔你就是。”
“我是缺那几两银子的人吗?”李姑妈柳眉倒竖,“我气的是这底下人没规矩!手脚不干净!心肠歹毒!今儿敢糟蹋我的衣裳,明儿就敢往主子茶碗里下毒!这样的祸害,还不打死了事!”
钱妈妈在一旁使劲附和:“姑奶奶说的是!这丫头一看就不是个安分的!”
我心里冷笑,头磕在地上砰砰响:“姑奶奶明鉴!奴婢真的使劲洗了…这红印子像是胭脂,油性的,冷水皂角实在洗不掉…奴婢听说…听说用热淘米水或是杏仁油搓洗兴许能行…可钱妈妈不让…说费事…”
我这话一说,钱妈妈脸色唰地变了:“你胡吣!我什么时候说过!”
李姑妈却眯起了眼,看向钱妈妈:“是吗?有法子洗掉,你却不说?由着这丫头把我的衣裳往坏里搓?”
钱妈妈顿时慌了:“姑奶奶!您别听这贱婢胡说!她…她这是攀扯!奴婢对您可是忠心耿耿啊!”
王氏这时轻轻“咦”了一声,弯下腰,用指甲轻轻挑了一下那裙子前襟的料子,又放到鼻尖闻了闻。
“这胭脂味儿…像是醉春楼今年新上的‘杏花天’?”她直起身,看着李姑妈,语气有点微妙,“妹妹昨儿个不是去广济寺上香了么?怎么沾上这勾栏院才流行的胭脂气了?”
李姑妈的脸瞬间变得煞白,眼神闪过一丝慌乱,猛地抢过那裙子攥在手里,强作镇定:“嫂子说的什么话!定是…定是这裙子在箱子里搁久了,沾了别的味道!或是这贱婢自己手上不干净!”
她越说越气,似乎想把火气全撒我头上,指着我骂:“都是你这贱婢办事不力!还敢顶嘴攀扯!钱妈妈!给我掌嘴!狠狠地打!”
钱妈妈得了令,撸起袖子就要上前。
“够了。”
王氏淡淡开口,阻止了钱妈妈。
她看着李姑妈,脸上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一点胭脂渍,洗不掉就算了。妹妹要是真喜欢这料子,我那儿还有一匹苏杭新进的软烟罗,颜色更衬你,明儿让人给你送府上去。”
她又瞥了我一眼,眼神里没什么温度:“这丫头既然笨,就别留在洗衣房惹妹妹生气了。调回我院里做个洒扫吧。也省得…再冲撞了谁。”
李姑妈攥着那裙子,胸口起伏,显然气还没顺,但王氏话说到这个份上,她也不好再发作,只能狠狠瞪了我一眼,咬着牙道:“那就…多谢嫂子了!”
说完,扭身就走,那背影都带着一股子怒气。
钱妈妈傻眼了,看看我,又看看王氏,一张老脸皱成了苦瓜。
王氏没再看任何人,扶着丫鬟的手,也慢悠悠地走了。
我这才从地上爬起来,膝盖冻得生疼。
看着那两人消失的方向,心里冷冷一笑。
胭脂?广济寺?
李姑妈昨天去了哪儿,见了谁,我可清楚得很。
这鱼饵,果然没白下。
虽然没彻底咬死,但这根刺,算是扎进她们姐妹心里了。
钱妈妈这时凑过来,想说什么。
我看都没看她,捡起地上的木盆,转身就走。
老虔婆,等着吧。
你的账,往后慢慢算。
——————第六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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