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阴得跟泼了墨似的,还没到晚饭点儿,雪粒子就夹着冷风砸下来了,簌簌的响。
院里刚扫干净的地,转眼又铺上一层白。
冻得人骨头缝里都冒寒气。
我正缩在廊下角落里,拿着个破旧的手炉烤手——里头就剩点温吞的余烬,好歹比没有强。
管事的婆子又叉着腰挨屋喊人,嗓子尖得能戳破天:
“前头宴客厅伺候的都麻利点!老爷今儿个宴客!手脚都给我放勤快些!出了岔子仔细你们的皮!”
又来了。
我耷拉着眼皮,把手炉揣进怀里,跟着几个同样愁眉苦脸的丫鬟往前头挪。
还没进门,里头那股子热烘烘、混杂着酒肉和劣质脂粉的浊气就扑了出来,熏得人脑门子发晕。
厅里头早就闹腾开了。
张老爷坐在主位,喝得脸红脖子粗,左右搂着两个新买的唱曲儿小丫头,年纪小得吓人,眼神怯生生的,却又被迫挤出讨好的笑。
底下那几桌,坐的都是他那帮狐朋狗友,一个个脑满肠肥,划拳赌酒,唾沫星子横飞。陪酒的丫鬟们被搂搂抱抱,尖叫声、娇笑声、骂咧声混成一团,乌烟瘴气。
我缩在角落,负责给一桌闹得最凶的客人端茶倒酒。
这桌人玩得格外下作。输了酒的,不止要喝,还得让旁边丫鬟用嘴喂菜,那肉片子叼在丫鬟嘴里半截,油光锃亮,让输的人伸嘴去叼。
恶心透了。
我低着头,只盯着手里的酒壶,尽量不去看那腌臜场面。
“喂!那小丫头!愣着干什么!酒没了!满上!”
一个喝得眼珠子发直的胖子,把空酒杯杵到我面前,喷着浓重的酒气嚷嚷。
我赶紧上前,拿起酒壶给他斟满。手得稳,不能洒,洒了就得挨揍。
这活儿我干了太多回,闭着眼都能干。
正倒着酒,眼角瞥见主位那边有点动静。
张老爷搂着右边那个小丫头,硬灌了她一口烈酒,那丫头呛得眼泪直流,咳嗽不止,周围人却拍手哄笑。
左边那个丫头吓得脸无人色,身子抖得跟风中落叶似的。
张老爷觉得没趣,挥挥手让她滚下去,醉眼朦胧地在厅里扫了一圈,最后,定在我身上。
他朝旁边伺候的管家嘀咕了一句。
管家点点头,尖着嗓子喊:“阿七!过来!给刘员外敬杯酒!”
我心里猛地一沉。
又来了。
那刘员外,就是上回宴席上想灌我酒的那个干瘦老头,一双绿豆眼贼溜溜的,最不是东西。
我硬着头皮,端起一杯酒,走到刘员外那桌。
他正搂着春莺调笑,手都快伸进她衣襟里去了。春莺半推半就,笑得假惺惺。
“员外爷,小的敬您。”我低着头,把酒杯递过去。
刘员外嘿嘿一笑,松开春莺,接过酒杯,却不喝,那双枯柴一样的手又摸上来,抓住我的手腕,力气大得吓人。
“小模样挺俏啊,”他嘴里喷着臭气,“在张老弟府上屈才了不是?跟爷回府,爷疼你?”
他手指还在我手腕上恶心地揉捏。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我使劲想抽回手,脸上还得挤出笑:“员外爷说笑了,小的笨手笨脚,只会惹主子生气。”
“生气?”刘员外笑得更猥琐,“爷就喜欢带刺的!有味儿!”
周围顿时爆发出哄笑和下流的起哄声。
春莺站在旁边,脸上笑着,眼神却像毒针一样扎我。
张老爷也在上头笑骂:“老刘你个老不修!爷的人你也惦记!”
“张老弟,好东西得分享嘛…”刘员外说着,竟又想把那杯酒往我嘴里灌。
我猛地一偏头,酒洒了我一身,冰凉的液体顺着脖子往下淌。
场面静了一下。
刘员外脸色沉了下来:“不给面子?”
张老爷也觉得挂不住脸,呵斥道:“阿七!怎么伺候的!”
我扑通跪下,头磕在冰冷的地上:“老爷恕罪!员外爷恕罪!小的手滑了…”
心脏咚咚直跳,不是怕,是那股子压不住的恶心和暴戾往上冲。
我知道,这还没完。
果然,另一个喝高了的胖子打着圆场:“算了算了老刘!跟个丫头置什么气!罚她!罚她给咱们学个王八爬!学得像,就饶了她!”
“对对对!学王八爬!”
“一边爬一边叫!”
满堂的喝彩声,兴奋的,看热闹的。
张老爷也觉得这主意好,挥挥手:“听见没?爬一个,逗员外爷和各位老爷一笑。”
我跪在那里,地上的寒意透过膝盖钻进骨头缝。
抬起头,看到的是无数张醉醺醺的、扭曲的、充满恶意的脸。
春莺在笑,毫不掩饰她的快意。
刘员外捻着胡子,等着看乐子。
张老爷一脸理所当然。
九十八回了。
这场面,这羞辱,换了多少种方式,从来都没变过。
我慢慢握紧了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刺痛让我冷静下来。
然后,我扯开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磕了个头,嗓子眼里挤出声音:
“是,老爷。”
“小的…这就爬。”
——————第八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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