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都城那日,北风卷着碎雪,打在江怀月的灰布斗篷上,簌簌作响。
秦风牵着两匹快马候在官道旁,见她出来,将一个沉甸甸的布包递过来:“侯爷让人备的,永宁寺修复的工料清单和北境矿石图谱,都在里面。”
江怀月接过,指尖触到布包内侧硬挺的边角——是沈砚连夜抄录的周府旧案补充卷宗,其中几页提到周家曾在北境经营过一座铁矿,矿脉深处产一种会随温度变色的“温玉”,与“两生花”木的特性隐隐相合。
“走罢。”她翻身上马,将斗篷帽檐压得更低。
自离开聚宝斋后,督察院的缇骑便在暗中盯梢,若非秦风用调虎离山之计引开追兵,她此刻怕是已陷在都城的天罗地网里。
暮秋的风卷着枯叶,打在江怀月的灰布斗篷上。
她勒住马缰,最后望了眼笼罩在暮色中的都城,督察院的缇骑还在城门处盘查,玄色劲装在残阳下泛着冷光。
“走了,江公子。”秦风在身后低声催促,他的马蹄边裹着刚落的薄霜。
江怀月颔首,调转马头。
鞍袋里藏着半张观星台图纸,锦囊里的箭簇硌着掌心——那是赵涔亦留的,箭杆上的“涔”字被摩挲得发亮。
她对外只说是去北境采办永宁寺修复的矿石,没人知道她真正要找的,是北境穆家旧矿里能让“两生花”木显形的温玉。
一路向北,官道上的盘查比预想中更严。
大皇子为掌控兵权,竟以“防备蛮族偷袭”为名,在各州府设下关卡,对往来行商匠人逐一验明身份。
江怀月靠着少府监签发的“采办文书”和一口流利的北地方言,才勉强蒙混过关。
山路渐险,霜气凝成冰碴。
夜宿破庙时,秦风点起篝火,火星噼啪溅起,火光映出他甲胄上的划痕:“赵将军上个月在野狼谷打了场硬仗,斩了蛮族首领,却被大皇子摘了军功。朝廷却只赏了些粮草,连表彰的圣旨都拖着没发。”
他顿了顿,看向江怀月,“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是大皇子怕他兵权太重,故意打压。”
江怀月拨弄着柴薪,想起去年赵涔亦离去时的背影,银甲在风沙里闪着微光,他说“等我”,像句被风卷走的承诺。
江怀月拨弄着火堆,沉默不语。
她想起赵涔亦离去时的背影,银甲在夕阳下泛着冷光,他说,“我可能要去边关一阵子。”
“等我回来”,语气轻得像风,却重得压在她心头近一年。
那时她手里的桂花糕顿了顿,随即抬眼,笑得更清亮了:“那你可得好好守着雁门关,等我把永宁寺修完了,就去找你。”
风又起了,卷起几片金黄的银杏叶,落在他们脚边。
清清的秋风,也吹散了那时永宁寺的银杏叶。
远处的工匠们又开始敲敲打打,木槌撞在木头上的声音,像在为这风雨欲来的日子,敲着最坚定的节拍。
行至雁门关外时,已是深冬,风雪骤起。
连绵的雪山横亘在天际,关隘上的守军穿着厚重的铠甲,呵出的白气在凛冽的寒风中瞬间消散。
秦风出示了赵涔亦的令牌,守城校尉才放行,低声道:“将军在城西大营练兵,昨夜刚巡查完烽火台,怕是还没歇下。”
江怀月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她勒住马缰,望着大营方向飘扬的“赵”字军旗,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锦囊里的箭簇——那是他留给他的,箭杆上刻着极小的“涔”字。
大营里的操练声震耳欲聋。
披甲的士兵列着方阵,长枪如林,在雪地里踏出整齐的脚步声。
江怀月站在辕门外,正想让秦风通报,却见校场尽头的高台上,一道熟悉的身影转过身来。
江怀月抬头,看见风雪中那道玄色身影时,忽然攥紧了衣角。
赵涔亦穿着玄色劲装,外罩的铠甲沾着未化的雪粒,腰间佩剑的穗子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他似乎瘦了些,下颌线愈发锋利,唯有那双眼睛,在看到她的瞬间,骤然褪去了惯常的冷厉,泛起细碎的光。
可那双眼睛穿过漫天风雪望过来时,竟比雁门关的日光还要亮。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周围的呐喊声、马蹄声都成了模糊的背景,江怀月只看见他大步朝自己走来,玄色披风扫过雪地,留下一串深浅不一的脚印。
“你来了。”他在她面前站定,声音比记忆中沙哑些,带着北境风沙打磨过的粗粝。
风雪落进他的眉骨,瞬间融成水珠。
江怀月喉头微紧,原以为会有千言万语,此刻却只挤出一句:“北境的雪,比都城冷。”
赵涔亦低笑一声,伸手替她拢了拢被风吹乱的斗篷帽檐,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脸颊,带着冰碴的凉意,却让她耳尖腾地发起热来。“进帐说吧,外面风大。”
他的军帐比想象中简陋,一桌一榻,墙上挂着北境地形图,角落堆着几本翻得起了毛边的兵书。
案上的铜灯里,灯芯噼啪跳动,映得两人的影子在帐壁上轻轻摇晃。
江怀月喉间发紧,从随行袋里取出用油布裹好的画纸。
“找到温玉,就能开暗门了。”她说。
赵涔亦伸手,替她拂去来时肩头的雪,指尖擦过她的脸颊,带着北境的寒意。
“永宁寺的工料,我让人备得差不多了。”赵涔亦倒了杯热茶递给她,“只是你要的矿石颜料,得去黑石山深处采,那里地势险恶,还有……”
“还有穆家的铁矿旧址,对吗?”江怀月接过茶盏,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的眉眼,“沈砚查到,当年我父亲就是在那里发现了‘温玉’,才被人扣上‘私藏异宝、意图不轨’的罪名。”
赵涔亦的动作顿了顿。
他是这世上唯一知道她真实身份的人——不是江家二子江怀月,而是周府灭门案中唯一幸存的孤女,周漾。
“周伯父的事,我查了一年。”他声音沉下来,“当年构陷周家的文书上,有督察院首座的私印,而那份所谓的‘罪证’,是大皇子让人伪造的。
他们真正想要的,是穆家掌握的铁矿和温玉矿脉——那不仅是财富,更是铸兵器的关键。
而周伯父当时在营造边境城墙时,发现了督察院的阴谋……”
江怀月握着茶盏的手微微颤抖。
一年来的猜测终于得到证实,父亲的冤屈如冰锥刺心,可她不能哭。
她是江怀月,少府监的江录事,是来北境采办工料的匠人,不是那个沉湎于仇恨的周漾。
“两生花木,你有线索吗?”她抬眸,眼底已恢复清明。
赵涔亦从怀中取出一个木盒,打开时,里面躺着半块桃木,木纹在灯光下泛着淡淡的红晕,像朵不肯凋零的花。
与她在镇北侯府见过的“两生花”木一模一样。
“这是你大哥当年送我的,妥善保管此物,说若遇危难,可凭此物寻他相助。”
他指尖抚过木片,“我猜,另一半或许就在黑石山。”
帐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秦风掀帘而入,脸色凝重:“将军,都城传来消息,大皇子以‘边关不稳’为由,派了心腹李嵩来监军,明日就到。”
赵涔亦眉头紧锁。
李嵩是督察院的老人,手段阴狠,明着是监军,实则是来监视他,顺便……搜查周漾的下落。
“看来,我们得尽快动身去黑石山了。”江怀月将茶盏放在案上,茶底的残叶打着旋,像极了此刻盘根错节的局势。
次日清晨,李嵩的队伍果然抵达大营。
红袍官服在一片银白的雪景中格外刺眼,他皮笑肉不笑地与赵涔亦寒暄,目光却像毒蛇般扫过帐内,在瞥见江怀月时,忽然停下:“这位是?”
“少府监派来采办工料的匠人,江怀月。”
赵涔亦语气平淡,不动声色地挡在她身前,“永宁寺是先帝钦点修复的,耽误不得。”
李嵩眯起眼,盯着江怀月灰布短打外露出的半截手腕——那里光洁如玉,不像常年劳作的匠人。“江匠人看着面生得很,不知师从何处?”
江怀月垂眸,露出袖口磨出的毛边:“家师是城南鲁班堂的王掌柜,去年过世了。”她故意提起王掌柜,料定李嵩在都城查过周府旧案,定会对这个名字有印象。
“王掌柜。”
果然,李嵩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却没再追问,只假惺惺地叮嘱:“北境苦寒,江匠人万事小心。”
送走李嵩后,赵涔亦立刻让人备好干粮和绳索。“
李嵩今晚必会派人盯梢,我们夜半出发。”
他将一把短刀递给江怀月,刀柄缠着防滑的布条,“黑石山有狼群,这个你拿着。”
夜半的大营寂静无声,只有巡夜士兵的脚步声远远传来。
江怀月跟着赵涔亦钻进密道时,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背,两人都顿了一下,又迅速移开。
密道尽头是片松林,月光透过枝桠洒下来,在雪地上织出斑驳的网。
赵涔亦忽然停下脚步,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枚打磨光滑的箭簇,与她锦囊里的那枚一模一样。
“去年离开时,本想把这个给你。”他将箭簇塞进她手里,指尖相触的瞬间,两人都没说话。
这枚箭簇比她那枚更沉,尾端刻着个极小的“漾”字——是他为周漾准备的。
“赵将军。”她轻声开口,喉间有些发涩,“等这事了了……”
“等这事了了,”他打断她,目光在月光下亮得惊人,“我陪你回都城,看永宁寺的佛殿完工,看观星台的暖玉重见天日。”
江怀月的心猛地一颤。
她知道,在这动荡的局势里,这样的承诺有多奢侈。可此刻看着他的眼睛,她忽然愿意相信,就像相信黑石山深处一定有真相,相信那些藏在暗处的光,终会劈开黑暗。
松林外,秦风已备好雪橇。
三人踏着月色向黑石山出发,雪橇碾过积雪的声音,像极了命运转动的齿轮。
江怀月回头望了眼远处的大营,李嵩的帐篷还亮着灯,而更远处的都城,正被更深的黑暗笼罩着。
但她不怕了。
怀里有将军符,袖中有箭簇,身边有他。
那些沉埋的真相,那些被掩盖的忠骨,终会在北境的风雪里,露出该有的模样。
而她与他的重逢,不是终点,是另一段征途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