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石山的风雪比雁门关更烈,风裹着冰粒打在雪橇上,发出细碎的噼啪声。
江怀月裹紧斗篷,指尖却反复摩挲着那枚刻着“漾”字的箭簇——月光下,箭簇的寒芒总让她想起靖和十三年的七夕。
那年她还是周府的小女儿周漾,跟着父亲入宫赴宴。
御花园的桂树下,她撞见个穿青黑衣的少年,正对着一盏走马灯出神。灯影里少年坐在在亭台的石栏上,手里提着一壶酒。
少年英俊潇洒,气宇轩昂,然而他的一双眼眸却隐藏着无尽的冷漠与暗淡。
少年回头时,鬓角还沾着雪粒,正是随镇北侯许临锋刚从北境回京述职的赵校尉,年仅十二岁。
那时江怀月还是周漾,十二岁,面庞圆润的小姑娘,一身水粉色衣,满身英气,堂堂正正地看着眼前的少年。
他没恼,反倒笑了:“这宫中可不要乱跑。”
她扬起下巴,晃了晃手里的兵器营造图纸——那是大哥周确偷偷托镇北侯带给她的。“你是谁?”
那天他们在桂树下说了半刻话,从城防图聊到边关的星象。
他说北境的星星比都城亮,她说永宁寺的银杏叶能铺成金毯。
临别时,她折了枝桂花递给她,花瓣上的霜落在她手心里,凉丝丝的,像他眼里的光。
“周漾。”赵涔亦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将她从回忆里拽出来,“前面有个山洞,我们先避避风雪。”
山洞里积着厚厚的松针,秦风生起篝火,火星映得洞壁上的岩画忽明忽暗。
那些粗糙的线条画着采矿的场景,其中一幅竟刻着两朵纠缠的花——与“两生花”木的纹路如出一辙。
“这是穆家旧矿的图腾。”赵涔亦指着岩画角落的小字。
“穆家祖上是铸剑世家,传说他们能以温玉为引,让兵器染上两生花的灵性。”
周漾忽然想起父亲书房里那本残缺的《矿脉考》,其中一页画着类似的图腾,旁边批注着“永宁寺地宫,温玉为钥”。
她正想说什么,洞外忽然传来狼嗥,秦风猛地拔刀:“将军,有动静!”
赵涔亦将江怀月护在身后,玄色披风扫过她的靴尖。
狼群的绿光在雪地里亮起时,他的剑已出鞘,寒光劈开风雪。江怀月握紧短刀,却被他按住手腕:“躲好。”
他的掌心滚烫,与北境的严寒格格不入。
她忽然想起靖和十八年,她刚化名江怀月进入少府监,在督察院的卷宗里看到赵涔亦的名字——那时他已是兵部郎中,却在周府旧案的呈文上签了字,批注着“周确通敌证据确凿”。
她的大哥周确在周府被抄家,父亲入狱含冤,家眷被流放前也被安上“通敌叛国”的罪名,留下一封家书,在战场上生死未卜,从此失去音讯。
那天她在大雨里等了他整整一夜,就在他家府邸的石狮子旁。
雨水打湿了她的粗布短衫,也冲垮了她最后一点念想。
他回来时披着蓑衣,看见她却只淡淡颔首,仿佛从不认识那个曾在桂花树下与他论兵的少女。
“你就这么信他们?”她攥着湿透的兵器营造图纸,指尖发白。
他的目光落在她腕间——那里本该有块母亲留的玉镯,周府出事那天,她为了逃命,生生将玉镯砸碎在墙角。
“江录事,”他刻意加重了称谓,“办案讲证据。”
后来她才知道,那份呈文是大皇子伪造的,他的签名是旁人摹的。
可那时的误会像根刺,扎在两人心头,直到永宁寺修复时才终于被拔掉。
狼群被驱散时,天边已泛出鱼肚白。
赵涔亦的玄色劲装被血染红了大半,却毫不在意地撕下衣角,替江怀月包扎被碎石划破的手背。
“还在想雁门关外的事?”他忽然开口,声音低哑。
她别过脸,望着洞外的雪:“我以为你信了那些鬼话。”
“我查了五年。”他将她的手包好,动作轻柔得不像个常年握剑的人,“周伯父是我祖父的徒弟,周大哥是我同袍,我怎么可能信?”
那年他在呈文上签字后,立刻借故离京,暗中追查伪造证据的人。
他在北境查到督察院的缇骑曾秘密押送一批铁矿进京,带队的正是李嵩的亲信。
可等他带着证据回京,却发现周府早已化为焦土,周家人“畏罪自焚”,家眷流放的消息传遍都城。
“我隔着纸糊窗看着周府大院里发生的变故,等火灭了,在废墟里找到这个。”他从怀中取出半块碎裂的玉镯,正是她当年砸碎的那只,“那时我才知道,你还活着。”
江怀月的眼眶忽然发热。
永宁寺修复时,她在佛龛后发现密道,撞见正在追查线索的赵涔亦。他举着火折子,光照亮她脸上的灰尘,也照亮了彼此眼底的震惊。
“你是谁?”他的声音都在发颤。
她那时已做好鱼死网破的准备,却没料到他却认出此人正是前几天刚从少府监送兵器来的江录事,冷冷讥讽到:“江录事还对这佛龛营造感兴趣?”
篝火渐渐弱下去,赵涔亦忽然起身,走到洞壁前用力一推——岩画后的石壁竟缓缓移开,露出幽深的地宫入口。
“穆家旧矿的真正入口。”他回头看她,眼底闪着兴奋的光,“李嵩要找的,恐怕就是这里。”
地宫里弥漫着铁锈味,墙壁上的火把被点燃时,照亮了一排排锈蚀的矿车。
最深处的石室里,摆着十几个木箱,打开一看,全是铸剑的模具,模具中央的凹槽,恰好能嵌入温玉。
“这是……”江怀月拿起一块模具,上面刻着“永宁寺”三个字。
“周伯父当年修永宁寺,其实是为了藏这些东西。”赵涔亦指着石壁上的铭文,“穆家被灭门后,周伯父将铁矿和铸剑术藏进地宫,用温玉和两生花木设下双保险——只有同时找到这两样东西,才能打开暗门,取出真正的矿脉图。”
就在这时,秦风匆匆跑进来:“将军,李嵩带着人来了!”
李嵩的脚步声在地道里回荡,带着令人牙酸的笑:“赵将军,江匠人,别来无恙?”
赵涔亦将江怀月护在身后,手按在剑柄上:“李大人不在大营待着,来这穷山恶水做什么?”
“自然是捉贼。”李嵩挥了挥手,缇骑们立刻举箭对准石室,“有人举报,乱党余孽藏在你军中,还私闯穆家旧矿,意图盗取军事物资。”
江怀月忽然笑了:“李大人我乃江家儿郎,少府监江录事,哪来的乱党余孽?”
李嵩的脸色瞬间变得狰狞:“我说是就是!拿下!”
箭雨射来的瞬间,赵涔亦拔剑格挡,剑气劈开箭矢,也劈开了他压抑多年的话:“谁敢动她?”
这声“谁敢!”,像惊雷炸响在石室里。
江怀月想起去年中秋,永宁寺的银杏树下,他也是这样握着她的手,月光洒在两人交握的箭簇上——她的那枚刻着“涔”,他的那枚刻着“漾”。
“我想护着你,不是作为监军,不是为了周全什么,就只是……想让你能堂堂正正站在月光下,不用再藏着掖着,不用再觉得孤单。”
“等洗清周家冤屈......”他当时的声音比月光还软。
”
她那时只敢点头,怕一开口就泄露哽咽。
可此刻看着他挡在身前的背影,忽然觉得所有的隐忍都有了意义。
厮杀声在地宫里炸开,赵涔亦的剑招狠厉如北风,却总在不经意间护住她的周全。
秦风带着暗卫从密道潜入,与缇骑们缠斗在一起。
混乱中,江怀月瞥见李嵩正偷偷摸向墙角的火把——他想烧毁矿脉图!
“小心!”她扑过去撞开李嵩,火把落在木箱上,立刻燃起大火。
赵涔亦一剑挑飞李嵩的佩刀,反手将他按在石壁上:“说!当年是谁让你构陷周家的?”
李嵩吐着血沫狂笑:“大皇子说了,你们这些人,都得死!”
火光越来越大,矿脉图在火中卷曲。
秦风急得去抢,却被江怀月拉住:“别碰!”她从怀中取出用油布裹好的图纸,“我早抄了一份。”
原来她昨夜在密道里停留,就是为了抄录石壁上的矿脉图。
赵涔亦望着她被火光照亮的侧脸,忽然想起靖和十三年那个七夕,她也是这样,看似漫不经心,却把语出惊人。
“走!”赵涔亦拉着她冲向另一条密道,身后传来李嵩的惨叫——秦风已结果了他。
密道尽头是悬崖,风雪正急。
赵涔亦解下披风裹住她,从腰间解下将军符:“这是调动雁门关守军的令牌,你先带秦风去搬救兵,我引开追兵。”
“我跟你一起。”江怀月攥紧他的手,指尖都在发抖。
他低头看她,眼底是化不开的温柔:“听话。等你回来,我们去看永宁寺的佛殿落成,去观星台看温玉发光。”
这一次,他的承诺不再奢侈。
江怀月踮起脚尖,抱紧他:“我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