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君临居这片被精密调控却又暗流汹涌的空间里,再次变得粘稠而缓慢。邵斯南那场始于阳台、终于冰冷无视的驯化,似乎真的取得了某种阶段性的成功。
莫星黎变得更加沉寂,像一颗被深埋地底的化石,收敛了所有生命的光泽和声响。他完美地执行着每一条指令,精准,高效,却毫无生气。他的眼神彻底变成了一潭死水,不再泛起丝毫涟漪,无论是面对命令、无视,还是那偶尔恢复的、带着评估意味的冰冷审视。
他成功地将自己打造成了一件合格的、无声的、可靠的物品。这似乎正是邵斯南想要的。
然而,在这片极致的、令人窒息的沉寂之下,某些变化正在悄然发生。并非软化,而是某种……更加危险的质变。
那颗被冰封在绝望深处的恨意之种,并未死亡。它在绝对的低温和压力下,发生了形态的改变,变得更加坚硬,更加锐利,更像是一枚等待时机的、淬毒的冰棱。
而邵斯南,在确认了所有物的稳定性后,似乎也略微放松了那无处不在的、令人头皮发麻的紧盯。他重新将大部分精力投入到了浩瀚的商业帝国事务中,偶尔看向莫星黎的目光,更像是在确认一件摆设是否还在原位,而非审视一个需要不断敲打的灵魂。
这种放松,极其细微,却为某个一直被压抑的变量提供了悄然而入的缝隙。
这天深夜。
君临居沉浸在一片寂静之中。只有环境系统维持着恒定的低鸣,像是巨兽沉睡时的鼾声。
主卧室内,一片黑暗。邵斯南似乎已经入睡,呼吸平稳悠长。
莫星黎蜷缩在床铺边缘,背对着那片巨大的阴影,睁着眼睛,望着窗外流淌过的、遥远星舰的导航灯,像一颗颗冰冷滑过的泪珠。
他没有睡。失眠如同附骨之疽,早已成为常态。
就在他以为又将是一个在清醒中煎熬至天明的长夜时——
身旁的邵斯南,呼吸节奏忽然变了。
那平稳被打破,变得有些急促,有些沉重,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压抑着的痛苦鼻音。
莫星黎的身体瞬间绷紧,每一根神经都警惕地竖了起来。又要做什么?新的折磨方式吗?
他屏住呼吸,全身戒备地等待着。
然而,预想中的命令或粗暴举动并未降临。
取而代之的,是一声极其模糊的、仿佛从梦魇深处挣扎而出的低喃。
听不清具体字句,只能捕捉到一两个破碎的音节,夹杂着一种……与邵斯南平日绝对掌控形象截然不符的、近乎脆弱的焦灼。
莫星黎愣住了。
紧接着,邵斯南的身体似乎无意识地动了一下,手臂猛地一挥,像是要推开什么看不见的威胁,动作带着一种罕见的笨拙和……无力感。他的眉头紧紧蹙起,即使在睡梦中,那惯常冰封的脸上也浮现出一种深刻的不安甚至是……痛苦?
他在做噩梦?
这个认知像一道极其细微的电流,猝不及防地窜过莫星黎的脑海。
那个强大、冷酷、仿佛没有弱点、永远掌控一切的男人……也会害怕?也会在梦中流露出如此……近乎狼狈的脆弱?
这太超乎想象了!简直比看到恒星爆炸还要令人震惊!
莫星黎僵在原地,一动不敢动,连呼吸都几乎停止了。内心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恨意依旧冰冷地存在着。但在此刻,一种极其复杂的、连他自己都无法厘清的情绪,悄然混入了那片冰冷的恨意之海。
是困惑?是难以置信?还是……一丝极其微小的、连自己都试图否认的……异样触动?
他看到邵斯南的额角渗出了细密的冷汗,在窗外微弱星光的映照下,反射出一点冰冷的光泽。那紧蹙的眉心和流露出痛苦的神情,莫名地……削弱了些许他平日那种迫人的侵略性和冰冷感,甚至显得有点……
不!不能再想下去!
莫星黎猛地掐断了这个危险的念头,心脏却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起来。他感到一种莫名的慌乱,仿佛窥见了某个绝不该被发现的、巨大的秘密。
就在这时,邵斯南的呼吸变得更加急促,似乎陷入了更深的梦魇挣扎之中,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压抑的、近乎哽咽的抽气声。
完全是无意识的。脆弱得不堪一击。
就在这一刹那,莫星黎的身体仿佛自己做出了决定。
他的手指,极其轻微地、颤抖地动了一下。
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他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捏住了自己身上那床柔软羽绒被的一角。
然后,他用一种轻得不能再轻的力道,极其缓慢地、将那一角被子,往邵斯南的方向,稍微拖拽过去一点点,试图盖住他因为无意识动作而露出的、肌肉紧绷的小臂。
这个动作细微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充满了犹豫和挣扎,更像是一种本能的下意识反应,而非经过深思熟虑的行为。
然而,就在他的指尖即将松开被角的刹那——
邵斯南的手猛地一动!
并非清醒后的粗暴,而是在梦魇中无意识地一抓!
冰冷的手指,恰好攥住了莫星黎还没来得及完全收回的手腕!
力道极大,攥得他腕骨生疼!
莫星黎瞬间吓得魂飞魄散!血液彻底冻结!大脑一片空白!
完了!他醒了!他发现了!自己竟然试图……!等待他的将是无法想象的怒火和惩罚!
极致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让他几乎要窒息而亡!
然而,预想中的暴怒并未到来。
邵斯南并没有醒。
他只是在梦中,仿佛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一般,死死地攥着那只纤细的手腕,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甚至无意识地将那只冰冷的手往自己滚烫的额头方向拽了拽,紧蹙的眉头似乎舒展了一丝丝,仿佛那冰冷的触感能稍稍驱散梦魇带来的灼热与不安。
他的嘴唇翕动,又溢出几个模糊不清的音节,这一次,听起来竟然有点像……某种依赖的呓语?
莫星黎彻底石化在了原地。
手腕被攥得生疼,皮肤接触的地方传来邵斯南过高体温带来的灼热感,以及……一种极其细微的、无法言喻的颤抖。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脉搏急促而有力的跳动,透过皮肤传来,与自己疯狂擂动的心跳形成了诡异的重奏。
恐惧。依旧是铺天盖地的恐惧。但在这恐惧的缝隙里,某种更加混乱、更加难以定义的情绪,如同顽固的藤蔓,悄然滋生。
这个男人……在梦魇中……竟然会流露出这样一面?他……在害怕什么?而他……竟然在无意识中……抓住了自己?仿佛自己是什么可以依赖的东西?
荒谬感。强烈的荒谬感冲击着莫星黎的认知。
他僵在那里,一动不敢动,任由自己的手腕被死死攥着,感受着那从未有过的、极其诡异的近距离接触。时间仿佛再次停滞,每一秒都漫长如一个世纪。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是十几分钟,邵斯南的呼吸终于渐渐重新变得平稳下来,紧蹙的眉头缓缓松开,攥着他手腕的力道也一点点松懈下来,最终完全松开,滑落回床铺上。
他似乎终于摆脱了那个噩梦,陷入了更深沉的睡眠。
危险……似乎解除了。
莫星黎如同被烫到一般,猛地缩回自己早已僵硬麻木的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几乎要撞破肋骨逃出来。
他惊恐万状地看向身旁的男人,后者呼吸平稳,面容恢复了平时的冷峻,仿佛刚才那短暂的脆弱和失控从未发生过。
只有手腕上残留的清晰指痕和那灼热的触感,以及内心深处那片被彻底搅乱的冰湖,在无声地证明着方才那惊心动魄、又诡异无比的几分钟。
他猛地背过身去,用另一只手死死握住那只残留着触感的手腕,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比之前在阳台上因寒冷而颤抖得更厉害。
这一次,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某种坚固的东西,在内心最深处,悄然裂开了一道缝。
恨意依旧在。但恨意的对面,那个绝对邪恶、绝对强大的形象,似乎变得……复杂了一点点。多了一丝……属于“人”的、可悲的阴影。
这认知并未带来任何温暖,反而让他感到更加恐慌和迷茫。
心墙,出现了一道细微的、却足以动摇根基的裂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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