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斯南回到了他的数据流之中。
光屏上幽蓝的光芒依旧冰冷地闪烁,那些关乎亿万星币订单和战略布局的数字与图表,曾经是他世界唯一坚不可摧的基石,此刻却仿佛隔着一层磨砂玻璃,模糊而失真。他的指尖悬停在控制界面上方,迟迟没有落下下一个指令。
寂静重新笼罩下来,比之前更加厚重,更加令人窒息。仿佛刚才那场短暂却激烈的风暴从未发生,只留下满地的无形狼藉和空气中尚未完全消散的、危险的电荷。
但他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他试图将那个蜷缩在观星窗下的灰色身影从脑海中彻底驱逐,试图将那张矜贵的少年侧影与那双盛满泪水、惊惧交加的琉璃色眼眸彻底割裂。他试图告诉自己,那只是一个可笑的、不值一提的巧合,一个底层物品与云端之上人物荒谬的撞名,是他精密运转生活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噪音干扰。
逻辑在疯狂地叫嚣着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他的世界不容许如此荒诞的剧情上演。
可是……直觉,那种他向来嗤之以鼻、认为只是劣等生物才依赖的模糊感知,却像一颗顽固的种子,借着那点怀疑的裂缝,悄无声息地钻入了他的思维坚壁,开始滋生蔓延。
太像了。
那骨相。那偶尔泄底的、绝非温顺羔羊该有的眼神碎片。还有那份干净得过分、几乎无懈可击——反而显得刻意——的背景资料。
他邵斯南能掌控偌大的寰宇科技,能在吃人的星际商战中屹立不倒,靠的从来不仅仅是冷硬的逻辑和数据,更有一种对危险和阴谋近乎野兽般的本能直觉。而现在,这种直觉正在尖锐地报警。
如果……万一……
这个假设本身就像一剂毒药,缓慢地侵蚀着他的傲慢与绝对掌控的信念。如果莫星黎真的是莫家那个失踪的小公子,那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邵斯南,寰宇科技至高无上的掌舵人,竟然将一个足以与自己平起平坐、甚至身份更为敏感的对手,当成了可以随意处置的私有物品,囚禁在身边,肆意……
那些过往的“惩罚”、那些带着羞辱意味的掌控、那些冰冷的占有……画面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每一帧都像是突然被赋予了全新的、令人极度不安的解读方向。
一种极其陌生的、冰锥般的寒意,顺着他的脊椎缓缓爬升。
这不是恐惧,邵斯南从不恐惧。这是一种……失控感。仿佛他正站在一片自己亲手炸裂的冰面上,脚下的裂缝正在无声地蔓延,而他对深渊之下究竟有什么,一无所知。
他猛地收紧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不能慌。绝对不能自乱阵脚。
在情况未明之前,任何过激的反应都可能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如果这真的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骗局,那么对方的目的是什么?窃取商业机密?还是更深的图谋?如果他只是莫家内部斗争的牺牲品,被意外卷入?
又或者……这真的只是一个巧合?那他此刻的疑虑和动摇,岂不是显得更加可笑?
他需要时间。需要证据。需要重新评估,冷静地、像处理任何一个商业危机一样,计算出最优解。
首先,他不能打草惊蛇。
邵斯南深吸了一口气,那口冰冷的、带着金属味的空气似乎勉强压下了胸腔里翻腾的躁动。他脸上的神情重新变得冷硬,如同戴上了一张无懈可击的面具,将所有翻涌的情绪死死锁在面具之后。
他需要维持现状,至少表面上如此。
他再次将目光投向那个角落。
莫星黎依旧蜷缩在那里,像一团被狂风暴雨蹂躏过的、湿漉漉的雏鸟。他抱着自己的膝盖,脸深深埋在其中,只露出一个黑发的发顶和轻微颤抖的单薄肩膀。他在哭吗?还是仅仅在害怕?那副样子,看起来那么脆弱,那么卑微,仿佛刚才那个能引发他巨大怀疑和震怒的可能性,真的只是一个荒谬的错觉。
邵斯南的眼底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暗光。有未散的疑虑,有审视,有惯性的冷漠,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因那脆弱姿态而引发的极其细微的……动摇。
他操纵控制面板,关闭了面前那些令他心烦意乱的数据流。空间的绝对寂静被打破,轻柔的、舒缓的古典星际交响乐如同流水般缓缓流淌开来——这是他平日里用于辅助集中精神的背景音,此刻却像是一种生硬的、试图缓和气氛的工具。
他站起身。
这一次,他的脚步声不再像之前那样带着无声的雷霆之怒,反而显得有些……过于平稳,甚至刻意放轻了力度,仿佛怕惊扰到什么。
他再次走向那个角落。
莫星黎似乎听到了脚步声,那单薄的肩膀猛地一颤,抱紧膝盖的手臂收得更紧,整个人缩得更小,是一种全然的、防御性的姿态。他甚至没有抬头,仿佛已经失去了面对的勇气。
邵斯南在他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他没有再像之前那样极具压迫性地俯身逼近,只是站在那里,目光落在那个蜷缩的身影上,复杂难辨。
沉默持续了几秒,只有舒缓的音乐在空气中尴尬地流淌。
终于,邵斯南开口了。他的声音依旧不高,却刻意收敛了之前那几乎能冻裂灵魂的冰冷和质问,试图听起来平稳,甚至带上了一丝极其不自然的、别扭的缓和意味,尽管效果甚微。
“……起来。”
两个字,不是命令,也谈不上温柔,更像是一种试图打破僵局的、生硬的尝试。
莫星黎的身体又是一颤,迟疑了几秒,才极其缓慢地、带着极大的不确定和恐惧,微微抬起了头。
他的眼睛红肿得像两颗核桃,脸上泪痕交错,下巴处那圈明显的、泛着青紫的指痕触目惊心。琉璃色的瞳孔里充满了茫然、恐惧,还有一丝劫后余生的恍惚,像是不明白为什么风暴突然停止了。
邵斯南的目光在他下巴的淤青上停留了一瞬,很快移开,仿佛那是什么刺眼的东西。他移开视线,语气依旧保持着那种不自然的平稳,甚至带上了一点他自己可能都没意识到的、刻意的转移话题的意味:
“那里的数据,”他指了指之前莫星黎使用的学习光屏,屏幕已经因为长时间无操作而进入了休眠状态,一片漆黑,“……有什么问题?”
一个问题,问得没头没脑,甚至有些蠢。和他平日里精准犀利的风格大相径庭。这根本不像是在关心学习进度,更像是一个笨拙的、试图弥合刚才那场冲突的借口,一个强行拉回“正常”轨道的信号。
莫星黎愣住了,眼睛里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困惑。他眨了眨湿润的眼睛,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细小的泪珠,似乎完全跟不上邵斯南这突兀的、一百八十度的态度转变。
前一刻还像是要把他生吞活剥,下一刻却问起了学习数据?
这比持续的暴怒更让他感到不安和……诡异。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紧,发出的声音嘶哑而微弱:“没……没有……”
邵斯南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这个问题问得有多么不合时宜和苍白无力。他抿了抿唇,脸上闪过一丝极快的不自在,随即又恢复了冷硬。他不再试图寻找话题,而是采取了更直接的方式——一种他更熟悉的、属于“施予者”的方式。
他抬起手腕,对着个人终端低声而快速地下达了几个指令。
几分钟后,一个哑光银色的、流线型的服务机器人无声地滑行过来,托盘上放着一支小巧的、科技感十足的医用喷雾剂——高效细胞修复喷雾,通常用于处理各种外伤,能快速消肿化瘀。
邵斯南从机器人手中取过喷雾剂,却没有立刻递给莫星黎,而是拿在手里,目光再次落在那圈青紫的指痕上,眼神深处有什么东西极快地闪烁了一下,像是某种极其细微的、连他自己都未必承认的滞涩。
他最终没有亲手做什么,只是将喷雾剂递了过去,动作有些僵硬。
“用了。”他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但似乎不再那么咄咄逼人,“别留下痕迹。”
这句话可以理解为一种命令,一种对“所有物”完好性的要求,但也隐隐透出一丝别的、难以言喻的意味。
莫星黎迟疑地看着那支喷雾剂,又小心翼翼地抬眼看了看邵斯南,眼神里充满了警惕和不解,仿佛在判断这是否是另一种形式的惩罚或者试探。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伸出手,接过了那支冰冷的喷雾剂,指尖不可避免地微微颤抖。
“……谢谢……先生……”他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未散的恐惧。
邵斯南没有再说话。他站在那里,看着莫星黎笨拙地、小心翼翼地对着自己下巴的伤痕喷上透明的药剂,清凉的雾气似乎暂时缓解了那火辣辣的疼痛,让他几不可闻地轻轻吁了口气。
这幅画面,诡异又莫名地带着一种脆弱的平衡感。
施暴者与受害者。怀疑者与被怀疑者。
一个试图用生硬的、微不足道的“关怀”来粉饰太平,维持摇摇欲坠的掌控假象;一个则满心惊恐疑虑,被迫接受这突如其来的“缓和”,却不知这平静的冰面之下,是否藏着更汹涌的暗流和即将爆发的危机。
邵斯南看着那圈在药剂作用下似乎微微淡去些许的淤痕,心中那根怀疑的刺,非但没有消失,反而扎得更深。但他选择暂时将它按捺下去。
他需要时间,需要证据。
而在那之前,这场古怪的、充满张力的“温和”假象,必须维持下去。
这短暂的、诡异的“温情”,比任何暴风雨都更让人感到窒息和不安。
因为它建立在流沙之上,谁也不知道,下一步踏出去,是会侥幸站稳,还是彻底坠入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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