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辞以为那封没寄出的信会像她藏在妆奁最底层的银钗,永远蒙着灰,却没料到谢临之会在三日后的傍晚,提着半盒刚出炉的桂花糕,站在她隐居的竹院门口。
彼时她正蹲在廊下喂竹鸡,听见木门吱呀响时,手里的谷粒撒了一地。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青布袍,袖口磨出了毛边,比在南疆贬所见到时更清瘦,唯有那双眼睛,还像初见时盛着山月,只是此刻月轮旁蒙了层雾,看得她心口发紧。
“陛下召我回京了。”他把桂花糕放在石桌上,声音比秋风还淡,“官复原职,太傅衔。”
沈清辞低头拢着地上的谷粒,指尖泛白。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当年为护她贬谪的罪己诏要被撤回,朝堂上关于“逆党之后”的流言会再起,而他,终究要回到本该属于他的青云路上去。
“那很好。”她勉强扯出个笑,却不敢看他的眼睛,“京城繁华,比这竹院自在多了。”
谢临之没接话,只拿起石桌上那只缺了口的粗瓷碗,倒了碗凉掉的茶水。他的指节分明,曾握着狼毫写过锦绣文章,也曾握着长剑为她挡过暗箭,此刻却只能攥着只粗瓷碗,像握着件烫手的东西。
“清辞,”他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你可知我为何要接这旨意?”
沈清辞的心猛地一跳,抬头时撞进他的目光里。那雾散了些,露出底下翻涌的愧疚与无奈,像涨潮的江水,快要将她淹没。
“陛下说,”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若我不回京,你这竹院,明日就要被划入‘逆党余孽’的查抄名单。”
原来如此。沈清辞笑了,笑出了眼泪。她以为他是为了仕途,为了那些被耽误的青云路,却忘了他们之间,从一开始就绑着解不开的枷锁——她是他的劫,他也是她的命。
那夜他们相对无言坐到天明,直到东方泛起鱼肚白,谢临之才起身,从怀里掏出一方叠得整齐的锦帕,里面包着枚羊脂玉簪。玉质温润,雕着缠枝莲,是当年他在翰林院当值时,省吃俭用给她买的生辰礼,后来乱党追捕,她慌乱中遗失了,没想到他竟一直留着。
“回京吧。”他把玉簪递到她面前,指尖冰凉,“我会护着你。”
沈清辞看着那枚玉簪,忽然想起那年在南疆,他拖着病体冒雨去山上采她爱吃的野莓,回来时浑身湿透,却笑着把野莓塞进她手里,说“清辞,等雨停了,我带你去看山那边的樱花”。那时的他,眼里没有朝堂的纷争,没有身份的隔阂,只有她。
可现在,他的眼里装了太多东西——陛下的旨意,朝堂的非议,还有那句没说出口的“若是没遇见你”。
她终究还是接过了玉簪,插进发髻里。玉簪冰凉,贴着头皮,像一道永远消不去的疤。
回京后的日子过得像碗温吞水,不冷不热,却也没什么滋味。谢临之兑现了承诺,没人再敢明着议论她的身份,可那些暗戳戳的眼神,那些故意压低的议论声,像针一样扎在她心上。
他住回了太傅府,却在西侧院给她收拾了间屋子,陈设和竹院时一模一样,连窗台上的茉莉都摆得分毫不差。可他很少来,大多时候都待在书房,要么处理公务,要么对着墙上那幅没完成的《山河图》发呆。
偶尔一起用晚膳,他会提起朝堂上的事,说哪位大人的公子考中了科举,说哪位将军打了胜仗,末了总会顿一顿,像自言自语般加一句:“若是当年没遇见你,我或许也会像他们一样,娶位门当户对的姑娘,生几个孩子,闲时和兄弟们去爬山,去看樱花。”
每次听到这话,沈清辞都低着头,把碗里的饭扒得飞快,不敢让他看见自己眼里的泪。她知道他没说错,若不是她,他本该有那样顺遂的人生,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困在“负责”两个字里,活得不痛快。
入冬的那天,下了场大雪。沈清辞裹着厚厚的棉袄,站在廊下看雪,忽然听见书房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她跑过去时,看见谢临之蹲在地上,手里握着半片碎瓷,地上是摔得粉碎的茶盏,还有那幅《山河图》,被茶水洇得皱巴巴的。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他抬头看她,眼里满是红血丝,声音沙哑,“我只是想护着你,可为什么最后,我们都活得这么累?”
沈清辞蹲下身,想帮他捡碎瓷,却被他抓住了手。他的手很烫,像揣着团火,烧得她心疼。
“清辞,”他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若是没有遇见你,该多好。”
这句话像把刀,精准地插进沈清辞的心脏。她猛地抽回手,站起身,踉跄着后退了几步。窗外的雪下得更大了,落在窗棂上,发出簌簌的声响,像在为他们的结局叹息。
“是啊,若是没有遇见你,该多好。”她重复着他的话,声音轻得像雪,“那你就不会被贬谪,不会被非议,不会活得这么不痛快。谢临之,你是不是后悔了?”
他没说话,只是低下头,肩膀微微颤抖。
沈清辞笑了,笑得眼泪直流。她终于明白了,他们之间的问题从来都不是身份,不是朝堂的非议,而是那句“若是没有遇见你”。这句话像根刺,扎在他心里,也扎在她心里,拔不掉,也化不开。
那天晚上,沈清辞收拾了简单的行李,站在太傅府的门口,回头望了一眼。西侧院的灯还亮着,像颗孤独的星,映着漫天飞雪。她知道谢临之就在里面,或许在发呆,或许在后悔,可她不想再待下去了。
她想起那封没寄出的信,想起那句“何如当初莫相识”。原来从一开始,他们的结局就已经写好了——相遇是劫,相守是痛,而那句“若是没有遇见你”,终究成了压垮他们的最后一根稻草。
雪地里留下一串浅浅的脚印,很快就被新落下的雪覆盖。沈清辞没有回头,她不知道谢临之会不会来找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她只知道,她不想再做他青云路上的劫,不想再让他活在“负责”的枷锁里。
或许分开,才是对他们最好的成全。就像那句“何事秋风悲画扇”,初见时有多热烈,离别时就有多凉。只是她偶尔会想起那年的雨后,茶摊前的他,眼里盛着山月,笑着说“无妨”。那时的风,真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