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不是兵，也不是商，是个穿青色官袍的朝廷信使，下巴抬得老高，看人都是用眼角。
他带来的，不是嘉奖，是一纸冰冷的公文。
“奉吏部公文，兹委派举人刘正，出任靖边镇主簿，总领镇中钱粮、户籍、文书之事，即日到任，尔等需尽心辅佐，不得有误！钦此！”
主簿！
这两个字砸下来，议事厅里刚刚还热火朝天的气氛，瞬间冻住了。
王元宝脸上的肥肉一抽，小眼睛里全是藏不住的警惕。
靖边镇现在就是秦烈的一言堂，大小事务，都是他一句话拍板。朝廷这冷不丁地塞进来一个管钱袋子和户口本的主簿，安的是什么心？
这是来分权的？
还是来摘桃子的？
三天后，新任主簿刘正，坐着一辆颠得快散架的马车，在一队官兵的护送下，晃晃悠悠地到了靖边镇。
车帘一掀，他看到的，就是一片热火朝天的建设场面，到处都是光着膀子扛木料石块的壮汉，空气里全是汗味和尘土味。
刘正的眉头，狠狠地拧成了一个疙瘩。
在他眼里，这哪像个朝廷敕封的镇子，分明就是个巨大的工地，粗鄙，混乱，没半点规矩。
秦烈带着王元宝在镇口迎接。
“在下秦烈，见过刘主簿。”秦烈拱了拱手，脸上没什么表情。
刘正斜了他一眼，对秦烈这个名字，他早有耳闻，一个靠军功上位的泥腿子武夫罢了。他只是矜持地点了点头，鼻子“嗯”了一声，就算回了礼。
“秦总管，本官一路行来，见镇中百姓衣衫褴褛，神情粗野，街道更是尘土飞扬，不成体统。看来，这靖边镇的教化之事，任重道远啊。”
他一开口，就是一副高高在上的训话腔调。
王元宝在旁边听得差点背过气去。
衣衫褴褛？这位爷是瞎了不成？没瞅见大家伙儿穿的都是新做的棉布衣裳？比起以前那破麻衣，这都跟天天过年一样了！
秦烈面色不改，只淡淡回了一句：“刘主簿舟车劳顿，先请入府休息。明日，我正好要召开议事，商讨镇中要务，还请主簿一并参与。”
第二天，镇长府议事厅。
人还是那些人，可这气氛，全变了。
刘正大马金刀地坐在秦烈下首的第一个位置，手里捧着一杯热茶，慢条斯理地用杯盖撇着茶叶沫子，眼皮都不抬一下。
秦烈也不废话，开门见山：“诸位，如今镇中粮食满仓，府库也略有盈余。我打算，用这笔钱粮，做三件事。”
“第一，扩建学堂。让镇里所有适龄的孩子，不管男女，不管新民旧民，都能免费入学，读书识字！”
“第二，兴修水利。在黑水河上游，修一条大渠，把河水引到荒原来，这么一来，我们能开垦的良田，至少能再翻一倍！”
“第三，招募新兵，扩建兵工厂。居安思危，北狄虽降，但草原上豺狼多的是，我们必须有能看家护院的刀！”
这三个计划，刀刀见肉，全都砍在靖边镇的长远发展上，在场的众人听得浑身发热，连连叫好。
可就在这时，一个不阴不阳的声音响了起来。
“咳咳！”
刘正重重地咳嗽了两声，将茶杯往桌上不轻不重地一放。
“秦总管，你的这些想法，恕本官不敢苟同。”
他站起身，慢悠悠悠地整理了一下自己一尘不染的官袍，用一种教训晚辈的语气开了口：“我朝以孝治天下，为官者，上承君恩，下抚黎民。府库里的钱粮，那是天子的钱粮，是百姓的膏腴。怎么能随随便便就动了？”
“依本官之见，靖边镇既然丰收了，当务之急，是立刻核算田亩，清点人口，把今年的夏税秋粮，连同这些年积攒的盈余，一并整理成册，尽快解送京城，上缴国库！如此，才能彰显我靖边镇的忠君之心，也算是为陛下分忧！”
他停了一下，斜着眼角扫了秦烈一眼，嘴角勾起一抹自以为是的笑。
“至于你说的什么扩建学堂，兴修水利，都是些耗费巨大的无用功。孩子们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难道还能考状元不成？至于那水渠，更是劳民伤财！只要把粮食交上去，陛下龙心大悦，什么样的赏赐没有？何必自己费这个牛劲？”
这番话，等于把秦烈的计划从头到脚给扒了皮。
王元宝第一个炸了，他“噌”地一下弹了起来，指着刘正的鼻子就要开喷。
秦烈抬手，按住了他。
他看着刘正，声音平静无波。
“刘主簿的意思是，让镇里的百姓，把拿命换来的粮食，织出来的布，全都交上去。然后大家伙儿继续勒紧裤腰带，孩子们继续当睁眼瞎，对吗？”
“放肆！”刘正脸皮一抖，厉声呵斥，“秦烈！本官是在跟你讲朝廷的法度！你这是什么态度！你眼里还有没有朝廷，还有没有陛下！”
“我眼里，有这靖边镇的两万百姓。”
秦烈缓缓站起身，他比刘正高出一个头，一股沉重的压力直接压了过去。
“他们吃饱穿暖，安居乐业，就是对陛下最大的忠诚。而不是跟你一样，搜刮民脂民膏，就为了换自己官帽子上那点红！”
“你……你一个粗鄙武夫！也敢跟我谈论国策！”刘正被秦烈的话顶得脸都涨成了猪肝色，气得手指都在发抖，“你这是拥兵自重！藏富于民！你想干什么？你想造反吗？！”
“造反”两个字一出口，议事厅里的空气都凝固了。
秦烈忽然笑了，笑意却没进到眼睛里。
“刘主簿，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
他一步一步走到刘正面前，低头俯视着这个满脸涨红的文官。
“我敬你是朝廷派来的官，才让你坐在这里。但你最好给我搞清楚一件事。”
“在这靖边镇，我秦烈说话，还算数。”
“你想当你的官，我不拦着。可你要是敢把主意，打到我靖边镇的粮仓上，打到这些百姓的身上……”
秦烈没再说下去，他只是伸出手，在刘正的肩膀上，轻轻拍了两下。
刘正只觉得两股冰冷的杀气顺着肩膀钻进五脏六腑，他双腿一软，差点直接瘫在地上。
他看着秦烈转身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看满屋子对他怒目而视的糙汉子，一张脸白得没了血色。
他知道，今天，他输了。
但他不会就这么算了。
武夫的刀是快。
可他文官的笔，能杀人于千里之外，不见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