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灰的气味还萦绕在屋里,沈如晦把最后一块沾着暗红血迹的地板撬起来,连同那条被砍得歪斜的破板凳,一并塞进灶膛。火“轰”地窜起来,仿佛连昨夜刀剑交错的光影也一并吞没了。她抬起袖子抹了把脸,血点早已干涸,绷在皮肤上,又紧又涩。
“沈如晦。”萧九倚在门框边,嗓音又低又哑,“灵位……你就打算这样供着?”
供桌被人从中劈开,师父那块乌木牌位断成两截。“沈怀”那半截落在地上,另外带着“青”字的那半不知飞到了哪个角落。沈如晦弯腰拾起写有“沈怀”的那块,指尖无意识地摩挲木纹,喉咙干得发疼:“先收进匣子,天亮了找胶水粘。”
“胶水粘不住断魂。”萧九拖着右腿走近,却抢先一步蹲下身,从碎瓦堆里扒出另一截牌位。钉子勾破他袖口,拉出一段细丝。他没什么表情,只说:“我帮你。”
沈如晦没说话,任他动作。两人的指尖在木屑堆里轻轻一碰,又同时缩回。当两截木头终于拼合,裂缝却像一道突兀的疤。她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几乎怕惊动什么:“师父说过……若有一天他的牌位被踩断,就把他那封遗书烧给他,算是纸钱。”
萧九眉梢微动:“遗言?”
“嗯,压在牌位底座下。”她起身,从抽屉里抽出一张泛黄的纸。纸边已被虫蛀得坑洼,墨迹褪成淡褐色,字迹却仍清晰——
【如晦见字:
杏谷不留皇家人,凡佩龙纹者,杀无赦。
违者逐出师门,死后不享香火。
沈怀青绝笔】
最后那个“笔”字拉得极长,仿佛写字的人手抖得厉害。沈如晦盯着“杀无赦”三个字,眼前蓦地闪过抽屉里那半块龙纹佩,脊背窜起一阵寒意。她下意识要把纸揉进怀里,却被萧九按住了手腕。
“我看看。”他声音温和,手下力道却不容拒绝。沈如晦抬起眼,灶火映照下,他长睫投下深深的影子,把所有情绪都藏得严实。她手指一松,任他抽走了那张纸。
萧九只扫了一眼,目光在“龙纹”二字上略微停顿,随即极浅地笑了一下:“原来我这条命,在你师父眼里只值一炷香。”
“他死了,规矩还在。”沈如晦嗓子发干,却仍直视他,“你戴过龙纹,按规矩我该把你赶出去。”
“按规矩?”萧九将遗书按原折痕折好,递还给她,指尖似有若无擦过她手背,“如今是按你的规矩,还是死人的规矩?”
沈如晦答不上来。灶膛里“噼啪”爆起一粒火星,她猛地回神,几乎是粗鲁地将遗书塞回牌位底座,仿佛要堵住一个漏洞:“先干活。天亮前必须收拾出密道,追兵若再来,好歹有条退路。”
密道入口藏在供桌后,平日被师父的旧蒲团压着,丝毫看不出痕迹。沈如晦掀开青砖,一股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像一头多年未曾开口的兽。她刚要弯腰进去,袖子却被轻轻扯住。
“我走前面。”萧九已挤到她身前,右手举着半截残烛。火光将他身影投在石壁上,拉扯得悠长,“我欠你一条命。探路这种事,轮不到欠债的躲后面。”
沈如晦没争,跟在他身后钻进密道。石阶湿滑,他腿伤未愈,一步一步走得瘸,却硬是不扶墙。至拐角,他忽然停步,烛火晃了晃,照亮壁上几道新鲜划痕——像是被利器匆忙刮过,凌乱潦草。
萧九指腹擦过刻痕,眉心微蹙:“不是旧伤,最迟是昨夜留下的。”
沈如晦心头一紧——那群黑衣人竟已进过密道?她蹲下身,从石缝里拈出一小片布料,玄色,边缘绣有暗金云纹,与昨夜那些刺客袖口上的一模一样。布料很轻,她却觉得指尖发沉:这密道,已不再安全。
再往里走,石壁凹处形成一个天然小龛,里头供着一只巴掌大的木匣。沈如晦取出匣子,刚打开就闻到一股焦糊味——本该放在里面的密道全图,如今只剩半张羊皮,边缘焦黑卷曲,明显被火烧过。她愣住,手指捻了捻灰烬,竟还有余温。
“另一半呢?”她嗓音发紧,回头瞪向萧九,像是怀疑他趁乱摸了去。
萧九举高烛火,照亮她,又照向空匣,摇头:“我要图纸没用——我认路。”
“少来。”沈如晦将半张图摊在地上,线条断在“鹰嘴崖”附近,再往前便是断崖与暗河,“没有后半段,出去就是送死。”
萧九没应声,忽然弯腰,从石缝里抠出另半张羊皮,只有巴掌大,折得方正,明显是被人仓促塞进去的。他递给她,指尖微微发颤——不是假装,是毒伤未愈又失血过多的真抖。
沈如晦接过,狐疑地瞥他一眼,将两片羊皮拼在一起。焦痕能吻合,中间却缺了一段衔接处。她皱眉:“谁烧的?谁藏的?”
萧九耸肩,一脸无辜:“或许是你师父显灵,不想让人一锅端。”
“说实话。”她盯紧他。
萧九叹了口气,右手按住左肩伤口,血又从指缝间渗出来:“好吧,是我藏的——中间那段标的是皇家暗渠,我熟,记在脑子里比带着图安全。”
沈如晦眉心跳了跳:“你早就进来过?”
“没有。”他苦笑,“但我认得暗渠走向——小时候逃学钻过京城下水道,图纸看一遍就能背。”
沈如晦沉默片刻,将半张图塞进怀里,抬眼看他,目光复杂:“你最好没说谎。出口若对不上,我先把你扔进暗河喂鱼。”
萧九举手作投降状,指尖血珠滴落,在地面绽开零星红点:“成交。出去后,我给你画全图,当作抵债。”
“债已滚到五两了。”沈如晦低哼一声,转身朝外走,脚步却不着痕迹地放慢,像在等身后的人跟上。
萧九嘴角轻轻一扬,拖着伤腿追上,右手悄悄按上胸口——那里还藏着另外半张密道图,被他折成指甲盖大小,收在衣襟夹层。他没说谎:确实背得下暗渠,但也确实私藏了图——一半交给她,一半留给自己。这是他的习惯:永远为自己留条退路,也永远……留一点筹码在她那儿。
烛将燃尽,两道影子一前一后钻出密道。天仍未亮,雪光却映得屋外一片惨白。沈如晦回身拉了他一把,指尖触到他腕上未干的血迹,不自觉地蹙了眉,却什么也没说,只将手中那半张羊皮拍进他怀里:
“收好,别丢了——我师父遗命要‘不留皇家人’,可我……暂时还不想扔你出去。”
萧九接住图纸,指腹在她手背上轻轻擦过,声音低而清晰:“沈如晦,我不会让你为难太久。”
密道尽头暗渠出口,距清化镇只隔一道河梁。沈如晦忽然想起:暗渠水脉直通镇外下水道,仁和堂后院正好有废弃井盖——师父年轻时云游,曾带她走过这条“后门”,专为穷病人赊药。如今追兵封山,正道回不去,想备曼陀罗、酒曲,只能顺水进镇,顺便把“回阳丹”换成现银,才有余钱买后续药材。于是烤衣间隙,她拍板:“从暗渠穿过去,钻仁和堂后井,省得绕大路被查。”萧九腿伤不便,却正缺一个近路确认三皇子暗哨,闻言点头:“顺流进城,灯下黑,最佳路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