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渠水浅,两人半蹚半爬,两刻钟后摸到仁和堂后院的废井盖。沈如晦先用手指顶起一条缝,透过杂草往外瞄:日头刚上,后巷没人,只有一条瘦狗在翻垃圾桶。她轻推井盖,先把萧九托上去,自己再翻身而出,落地时带起一阵药草灰——这里正是药行晒场,傍晚收摊,此时空荡。
萧九腿上有伤,动作一大衣襟就散,领口斜敞,锁骨下那道新鲜痂痕半隐半现,被日头照得暗红刺眼。沈如晦眼角余光瞥见,心头咯噔一下——箭伤形状太典型,老捕快一眼就能认出来。
沈如晦把斗笠往下压了压,顺手将萧九的衣领往上拎了拎:“领子敞这么开,脖子上的痂露出来了,一看就是箭伤。”
萧九任由她摆弄,笑得像只偷了腥的猫:“沈大夫如今也讲究起皮相了?”
“讲究病人。”她拍掉手上的灰,退后半步打量——她自己一身青布男装,头发全塞进幞头,脸上扑了层黄粉,眉毛描粗,镜子里活脱是个瘦小书生;萧九身量高,只能扮随从,斗笠压到眉梢,再贴一道假刀疤,凶神恶煞。两人一主一仆,瞧着像是下乡收租的破落少爷带着个打手。
“叫什么?”她低声问。
“阿九。”萧九答得顺溜,右手已经自觉拎过药箱,左手拄拐——伤腿还吃不住力,却偏要抢着拿东西,生怕别人看不出他是个“跟班”。
沈如晦啧了一声,却没拦他:负重反而能叫他分神,少惦记些疼痛,她也省得一路分心照料。
出谷三十里,便是清化镇。镇口青石牌楼下人头攒动,她目标明确——先卖药,再买药:把自炼的“回阳丹”兑成现银,再补些曼陀罗根和酒曲。两人兜里只剩三钱碎银,追兵未退,药不能断。
刚进镇,她就觉出不对劲:城墙外糊着一排新告示,画像列了一长串。萧九扫了一眼,轻笑:“画匠手艺差劲,把你画成了个方脸莽汉。”
沈如晦抬头——通缉令上,“杏谷医女”四字刺目,画像却是个浓眉虬髯的男相,倒与她眼下这身打扮有七分相似。她心下稍宽,却听围观百姓嚼舌根:
“听说那女大夫惯会用毒,三皇子府的侍卫都叫她放倒了!”
“何止!还拐了个贵公子,不知是图财还是图色……”
沈如晦脚下一绊,险些踩了萧九的拐杖。他趁机俯身,贴在她耳畔低语:“图色?他们倒是高看我了。”
“闭嘴。”她耳根一热,拽起他袖子就往人堆里钻。
——活招牌
镇中心有家“仁和堂”,门口排起长龙。沈如晦只瞥了一眼,心里便有数了:队伍里多是妇人,个个捧着肚子呻吟。她朝萧九飞了个眼色:“生意上门了。”
果然,仁和堂的伙计急得团团转,掌柜的亲自在门口作揖:“哪位郎中肯援手?产妇胎位横斜,稳婆没辙了,酬金好说!”
沈如晦举手,嗓音压得低哑:“我来。”
人群哗然。一个瘦小“书生”竟要接生?掌柜将信将疑,却被沈如晦一句“再拖一炷香,母子俱危”唬住,只得请她入内。
产房里血气扑鼻,产妇已力竭。沈如晦迅速净手,褪去外衫,露出窄袖里衣,排开银针。先刺合谷、三阴交,再借针力推按腹位,手法稳准,额汗却顺着眉骨往下滴。萧九守在帘外,听她低声吩咐:“热水、净剪、烈酒。”声线冷静,尾音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他右手握拐,左手无意识地摩挲着剑柄——那里并无剑,只有一截削尖的竹筷,是他夜里偷偷磨的,防身,也防她出意外。
半刻钟后,婴儿啼哭撕裂闷热。掌柜扑通跪地:“小神医救了我全家!”沈如晦擦着血渍,摆手:“三十两,药钱另算。”她故意压着嗓子,维持男相,却掩不住眼底亮光——头一回在人前用针救下两条命,那种被需要、被托付的滚烫,像一把火,瞬间烧尽了所有“藏拙”的念头。
仁和堂外顿时炸了锅。书生模样的“小沈大夫”一传十,十传百,妇人们蜂拥而至,求看痛经、保胎、祛疤;掌柜主动腾出柜台,三七分账。沈如晦嘴角压不住笑,却强装老成:“诊金可赊,病必须治。”——活招牌,立住了。
——车底风
钱袋鼓了,药单也长了。她提笔疾书曼陀罗、生川乌、酒曲,忽觉背上一道目光灼人。回头,见萧九倚在门框上,斗笠掀起半寸,黑眸正一瞬不瞬地盯向她。见她回头,他抬手,虚指街角——那里停着一辆青幔马车,车辕雕云纹,车夫袖中隐约露出制式弩机。
“官家的人?”她低声问。
“三皇子。”萧九唇齿微动,“车夫靴侧绣赤云,是私卫标记。”
沈如晦笔尖一顿,墨团晕开。她迅速收好药单,朝掌柜拱手:“取药需等,我方便一下。”拽起萧九的拐杖,把人扯向后院。绕过影壁,她低喝:“上车,我去听墙角。”
“我听得比你清楚。”萧九一句话堵回来,指了指自己的右腿,“但跑不快。”
“那就钻车底。”沈如晦四下一扫,拉他钻进马厩,掀起青幔车尾的挡板,“进去!”
萧九失笑:“你让我钻车底?”
“不钻就等着被逮。”她作势要先爬,腰却被他一把按住,“我先,你断后。”话音未落,他已单臂撑地,身形一滑溜进车底,灵活得像条鱼——只是左腿不便,落地时闷哼一声。沈如晦紧随其后,缩在他身侧,胸口贴着他肩胛,鼻间全是药味和血腥气。马车随即晃动——车夫扬鞭,不知驶向何处。
车底狭仄,木梁硌背,寒风卷着泥雪往领口灌。沈如晦刚想探头,被萧九按住后颈:“别动,轮毂抹了油,一探头就反光。”他声气压得极低,热气呵在她耳廓,痒得她缩肩,果真不敢再动。
车轮碾过青石,声响清脆。车帘内飘下低语:
“……殿下有令,活捉医女,龙纹玉佩务必到手。”
“若太子已与她接头?”
“格杀勿论。”
寥寥数语,冰水浇头。沈如晦指节发僵,不自觉地攥紧萧九的前襟。他掌心覆上她手背,一根根掰开她绷紧的手指,与她十指相扣,无声示意:别抖。
十指交缠的那一瞬,她心口猛地一跳,像是被银针扎了合谷穴,酸麻直冲头顶。黑暗里,她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觉他拇指在她虎口轻轻画圈——一圈,两圈,像在数她的心跳,又像在说:有我。
车子驶出镇口,渐渐加速。萧九侧耳,辨出车外哨声长短——三长两短,是私卫换岗的暗号。他抬手,在积灰的车底板写了个“北”字,示意她:北街有守兵,待会往南跳。沈如晦点头,却忧心他腿伤,指尖回划:你的腿?他答:无妨。写完反手将她握紧,像是把决定权交到她手里。
时机转眼即至。车夫喝马转弯,车身倾斜,右轮碾进坑洼,马车猛地一颠。萧九就势抬肩,将沈如晦推向车尾,自己单腿一蹬,借力滚出车底。两人几乎同时落地,在雪地里连滚数圈,拐杖摔出老远。沈如晦爬起去扶他,他却先抬手示意:没断。两人缩进路旁草垛,听见车上人怒喝:“停车!人没跟上来!”
追兵折返,火把长龙沿镇口铺开。沈如晦将萧九的胳膊架在自己肩上,拖着他往深巷里钻。雪深,他腿脚不便,大半身子压在她背上,却仍咬着牙低喘:“北街第三户,有暗渠口,通外河。”
“记得倒清楚。”她喘着气笑,后背汗湿。
“我画的图,自然清楚。”他也笑,唇色因痛发白,却还有心思说笑,“带路费,利息再加一钱。”
——画像
暗渠出口在河埠头,两人一身泥水,总算甩脱追兵。上岸头一桩,沈如晦拉他钻进破庙,借火折子烤衣。火光一亮,她才看见自己男装前襟尽是血——是他的。旧刀口迸裂,血顺着腰侧往下滴,在雪地里洇出零星红点。
“别动。”她撕开他衣襟,重新上药,指尖沾血,却稳如执针。萧九靠着供桌,任她摆布,忽然伸手,指腹抹过她眉心,擦淡一道泥印:“满镇贴着画像,却没人认出你——这黄粉,得厚涂。”
沈如晦抬眼,火光里他睫毛凝霜,眼底却含笑,像是在说:你平安就好。她心口莫名一烫,手上绷带却故意用力,勒得他“嘶”地弯下腰,反倒笑出声:“轻点,卖身契还没签呢。”
“谁稀罕。”她嘟囔着,低头却把结打得格外仔细,仿佛这结一松,人真就要跑了。
破庙外,晨雾初起,通缉画像被风刮得“哗啦”作响,墨迹未干的女装男相,正对着河面无声怪笑。而庙内,火堆旁,两人影子被拉得很长,一端连着血衣,一端系着尚未出口的——同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