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庙里的火堆噼啪作响,把最后一点湿气都蒸干了,两人却没法再再歇下去。晨雾一散,搜捕队准要沿着河滩拉网搜过来。沈如晦一把扯下柱子上贴的通缉画像,墨还湿着,她一捏,满手黑。那上面印着的“怪笑”被揉成一团污黑的纸球,随手丢进火里,倏地烧卷了边。
“得赶天亮前搞到药和船。”她拍掉手上的墨渣,把半干的外袍扔给萧九,“穿好,跟我走。”
萧九腿上的伤还肿着,动一下都抽着疼,可他清楚,再拖就是等死。他咬咬牙,把袍角往腰上一扎,说:“清化镇有个夜码头,漕帮的货船半夜装粮,天不亮就离岸——现在赶去,或许能搭上末班。”
沈如晦侧过头瞥他:“你确定船没被封?”
“赌一把。”萧九从火堆边捡起那枚烤得半干的鳄鱼牙,抛给她,“走暗渠进镇,抄后路,比白天安全。”
两人踩灭余烬,一前一后钻出庙门。雾还没散尽,雪刚停,河风像刀子刮脸。他们沿着庙后荒芜的河滩逆流向上,深一脚浅一脚踩过半融的雪泥和枯苇。约莫半个时辰,暗渠出口现于眼前——正是夜码头下游的涵洞。漕帮的船影在昏黄的光下摇曳。比白天更热闹,也更混乱。
夜码头暗得瘆人,就剩一条河风跟条长舌头似的,卷着鱼腥气和馊了的酒糟味儿,直往人脸上舔。沈如晦把破斗笠往下狠狠一按,遮住大半张脸,另一只手死死攥着萧九的袖子——说是袖子,不如说是从她中衣下摆撕下来的破布条,血还没凝透,走一步,那湿冷就往皮肉里钻一下。
“船在哪儿?”她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散在风里。
萧九用下巴往黑黢黢的河心点了点:“那。”
那乌篷船鬼似的歪在那儿,被几根粗缆绳拴在木桩上,桅杆斜愣着,像个站不稳的醉汉。船头蹲着两个穿褐色短褂的汉子,袖口上绣了暗红色的浪头——漕帮的人。沈如晦心里咯噔一下:妈的,河果然封了。
“闹瘟”的鬼话早就传开了,码头上空得能跑马,就剩几堆烂竹筐散发着霉味。漕帮封河,明面上是防病,底下谁不知道,是在搜人——搜一个身上带着龙纹玉佩的女大夫,外带一个“病得快断气”的同伙。
萧九忽然把自个儿的斗笠旋下来,扣她头上,帽檐差点把她整张脸都盖没:“别瞎看。他们认玉佩不认脸。”
“也认你这张脸!”沈如晦用手肘捣了他腰侧一下,“通缉令上把你画成个吊梢眼的痨病鬼,你给我收着点。”
话没说完,船头的汉子已经提着风灯晃过来了,灯光昏黄,打在他俩脸上:“两位,去哪?”
“下游青阳镇,老家老娘急症,赶着回去救命!”沈如晦掐着嗓子,把声音逼得又急又哑。她一身青布短打,此刻背微微弓着,倒真有几分乡下郎中的惶急模样。
那汉子目光扫过来,最后钉在萧九右腿上——那布条还在往外渗着暗红的血。汉子眉头拧成疙瘩:“瘟病?”
“不是不是!”沈如晦立刻摆手,脸上挤出的慌张恰到好处,“是、是我姐……产后血崩!哎呦瞧我这嘴!是我去接生,我姐夫他腿让门板给砸了!笨手笨脚的!”
她故意说得颠三倒四,活脱脱一个没见过世面、吓破了胆的小郎中。汉子嫌恶地后退半步,摆摆手就要赶人。沈如晦趁机从袖笼里摸出个小纸包,飞快打开,里面是白惨惨的药粉:“二位爷辛苦!一点防瘟散,不成敬意……”
说着手腕一抖,药粉直扑对方面门。汉子吸进去两口,顿时呛得弯下腰,咳得惊天动地。沈如晦一把拽住萧九:“借过借过!病人等不及了!”
刚踩上跳板,身后猛地一声暴喝:“站住!龙纹玉佩交出来!”
另一个汉子眼尖,袖子一抬,弩机闪着寒光,箭尖幽蓝——喂了毒!萧九反应快得惊人,一把将沈如晦捞进怀里,旋身闪避,弩箭擦着他耳尖飞过,“哆”的一声钉进桅杆,尾羽还在嗡嗡乱颤。
“跳!”他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沈如晦半点没犹豫,两人同时翻过船舷——却不是往岸上跳,而是直直扎进黑沉沉的河水里。入水前一瞬,萧九单手猛地扯住一根缆绳,借力一荡,带着她悄无声息地滑进船底的阴影中。冰凉的河水瞬间淹没口鼻,沈如晦屏住呼吸,只觉腰间一紧——萧九的手臂铁箍一样勒着她,把她死死固定在船底的木梁旁。
水下黑得彻底,睁眼也像是瞎了。只有头顶船板的缝隙里,漏下几点摇晃的火光。沈如晦勉强睁眼,看见萧九反握着短匕,正飞快地割着船底的缆绳。刀锋过处,粗麻绳一股股断裂。缆绳一松,整条船立刻晃晃悠悠地离岸漂出去。船上的人发觉不对,提着风灯跑到船边,灯光往下一照,水面荡开一丝丝暗红——血从萧九左臂的伤口里冒出来,在水里晕开成一朵朵不祥的烟云。
沈如晦心头一抽,伸手想去捂他伤口,却被他一把攥住手腕——别动。下一秒,船尾“噗通”一声,有人追下来了。水波剧烈搅动,带着淬毒的弩箭乱窜。萧九把沈如晦往梁柱后面一塞,自己迎了上去,短匕在水里划出一道银亮的线,闪电般掠过追兵咽喉——血雾猛地爆开,那人连哼都没哼出一声,就软塌塌地沉了下去。
沈如晦瞪大了眼睛——她还是第一次亲眼见萧九真正动手。水下杀人,利落得像水底致命的鱼。萧九回过头,对她打了个“别出声”的手势,嘴角居然还歪着向上挑了一下,仿佛在说:瞧见没,小爷厉害吧?
可血腥味散得太快了。远处水面“哗啦”一声巨响,一道长长的黑影破开水流,直冲过来——是鳄鱼,被血引来了。沈如晦头皮瞬间炸开,反手去抓萧九,想往上浮,却猛地发现他右腿旧伤抽搐,人正不受控制地往下沉。鳄鱼越来越近,惨白的牙齿在水里泛着冷光。
什么都顾不上了。沈如晦猛地抱住他的腰,用尽全身力气往上一蹬——两人哗啦一声破水而出,几乎同时,鳄鱼的血盆大口在她刚才的位置猛地合拢,獠牙刮过她的鞋底。她猛吸一口气,拖着萧九拼命往对岸游。萧九单臂划水,动作却明显滞涩,身体越来越重。沈如晦一咬牙,忽然转过身,一手托住他后颈,一手捂住他口鼻,自己先深吸一口气,然后——猛地低头,将那口气渡进他嘴里。
唇瓣相贴,冰冷河水里,唯一温热的是交换的呼吸。萧九瞳孔骤然放大,身体先于理智接受了这口气。一呼一吸间,两人身体同时放松,浮力增大,顺着水流一下子漂出了鳄鱼的攻击范围。那畜生扑了个空,悻悻地甩尾游走了。
爬到对岸时,两人几乎脱力,半截身子还泡在水里,趴在石头上喘得像是要死过去。沈如晦肺里扯得生疼,却先伸手去摸萧九颈侧的脉搏——跳得又急又猛,但好歹还算稳。她这才泄了气,一屁股坐进浅水里,指着萧九鼻子骂:“下回再……再逞能,我先一针扎晕你!”
萧九抹掉唇边的水渍,忽然低低地笑起来,笑得胸膛震动,伤口又渗出血丝,却停不下来:“沈如晦,”他喘着气,声音带着笑和咳,“你亲都亲了,得负责。”
“那是渡气!救你的狗命!”她耳根唰地红透,别开脸不敢看他,手脚并用地往岸上爬,“大夫眼里没男女!”
“我有。”他忽然抓住她手腕,指腹轻轻蹭过她泡得发皱的皮肤,声音低了下去,却字字清晰,“从今往后,我眼里就你一个。”
沈如晦手一抖,差点又滑回水里。河风带着腥气吹过,她却觉得脸上烧得厉害。萧九松开手,先她一步爬上岸,然后回头,伸手给她。掌心摊开,里面躺着一颗尖利的、湿漉漉的鳄鱼牙——不知他何时掰下的。
“喏,纪念。”他说,眼尾还染着那点混不吝的笑,“头一回并肩子干的战利品。”
沈如晦瞪他一眼,却没忍住,嘴角弯了一下,一把将鳄鱼牙抢过来,揣进怀里:“利息,归我了。”
河水不管不顾地流着,夜还浓得化不开。两人浑身湿透,并排坐在石头上,衣摆滴滴答答淌着水,谁也没再提“分道扬镳”这几个字。远处,漕帮的船只乱成一团,灯火晃得人眼晕。而他们身边,只有彼此还没平息的心跳,一声,接着一声,砸在寂静的夜里,比河水更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