喉间的腥甜混着河水的寒凉,将沈砚从混沌中拽回现实。他猛地呛出几口浊水,指尖触到的是河边湿滑的泥地,怀里的卦桶却依旧滚烫,桶身古朴的纹路在暮色里泛着微弱的血光,桶中的血魂舍利散发出的光线,似乎可以透过卦桶。
“醒了?”
沙哑的声音自头顶传来,沈砚撑着泥地抬头,只见一个身着破烂青布短褐的男子蹲在不远处,膝头横放着一根裹满灰布的长条物件,看轮廓分明是柄长剑。男子头发用草绳随意束着,脸上沾着泥污,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像淬了寒星的剑锋,正落在他怀中的卦桶上。
“多谢兄台相救。”沈砚挣扎着坐起身,才发现自己躺在岳东郡外的漾河岸边,远处郡城的雉堞在暮色里泛着青灰色,城楼上“岳东郡”三个字的匾额在夕阳中染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他起身想寻找叶无垢,却发现自有自己一人,顿时心头一紧,刚要开口询问,却见男子抬手打断:“先顾好你自己。这漾河暗流极多,河中也不乏妖兽,看你这模样,应该没少泡水,能活下来,已经算你命硬了。”
男子站起身,灰布裹着的剑在腰间轻轻一晃,竟没有半分声响。“在下陆九渊。”他报上姓名,目光仍未离开卦桶,“上天有好生之德,萍水相逢,能救你一命也属缘分,无需言谢。不过小友身上所携之物,似乎有些妖异,不知是何物所制?”
沈砚心中一凛。这卦桶是叶无垢所赐,此前他只当其为一个算卦谋生的工具,后来和萧望舒共破青阳镇九宫局,才知其聚炁养煞之事,陆九渊一眼看穿,显然修为不浅。他不敢隐瞒,只简略道:“这卦桶是家师所赐,具体是何材质,在下也不甚清楚。”
陆九渊眉梢微挑,随即又压下神色,“罢了,你既不知,我也不再多问。但此卦桶实乃邪物,桶中所藏之物更加危险,还望好自为之。“
陆九渊将灰布剑背于身后,接着道,:“你既醒了,便随我去郡城吧——天色将晚,再待在河边,入夜要遭‘水魅’缠身的。”
沈砚顺着他的目光望向河面,果然见暮色渐浓的河面上,泛起几缕若有若无的白影,那影子贴着水面漂动,隐约能看见模糊的人脸,想必正是陆九渊说的水魅。他急忙抱起卦桶,跟着陆九渊往郡城走去。
岳东郡地处九州之东,理论上是大虞腹地。但如今九州烽烟四起,这岳东郡其实已经在大虞朝廷和钦天监能管辖的边缘地带,照理此处应该人烟断绝。但却因漾河贯穿东西,又兼当年羽帝所建驰道自北向南跨越郡城,这岳东郡也成了南北商道要冲,格外热闹。
沈砚与陆九渊走近瓮城时,夕阳已经彻底落下,但城门口告示处挂着两盏气死风灯,照得四下亮如白昼。沈砚走近时,只见围了一圈人,都在议论告示上的内容——竟是九州最大的商盟“万象楼”在此地的分支,丢了一件镇库宝物,悬赏万两白银寻回,还注明宝物“通星象,能辨方位”。
“万象楼的东西也敢动?”人群里有人嘀咕,“听说这次丢的是件上古法器,叫什么‘七星’……”
沈砚心头一动,指尖下意识掐起《龙甲残章》里的“观星诀”。他抬眼望向南天,只见七星宿度竟比寻常时候偏移了三寸,且“天玑”“天权”二星间,凝着一缕淡灰色的炁流,像是被什么东西遮蔽了星芒。再结合告示上“通星象”的描述,他脑中突然闪过叶无垢之前闲聊时曾对他说过:“七星浑天仪,以北斗为基,能测地脉流转,辨天下方位,传说以修士精血为引,可理阴阳,昔年青帝曾用以勘九州龙脉。”
“万两白银,呵呵呵,这等宝物,凡人根本无从识得,可修士要这万两白银又有何用?”陆九渊讪笑道,说罢又朝沈砚拱拱手,“虽然还不知小友名号,但既入了郡城,想来也不需我这臭乞丐再陪着了。”
眼见陆九渊就要与自己告别,沈砚连忙拱手道,“在下号墨卿,死而复生,精神恍惚,未能通报姓名,还望先生见谅。”
两人就此在城门别过,沈砚先找了个无人之处,默默推演其叶无垢的踪迹,但卜算结果始终晦暗不明。他思索再三,决定先去万象楼一试,万两白银可以不要,但这万象楼或许能助他找到叶无垢。
沈砚在城中一路打听,终于寻到万象楼分楼所在,此时虽已经申时,但万象楼前仍然车车马盈门。沈砚挤入楼中,才发现竟都是来接这委托的。
“有知失物名称及功用者,请在小人处领纸笔写下,排队交与楼上管事查验正确后,再去后院详谈!”一个穿着布衣的小个子在楼中一层大堂里反复呼喊着,沈砚看到堂内的应征者,有的交头接耳,有的捂住自己的纸条,悄悄在写些什么,还有的大笔一挥,直接奔二楼而去,但大多又垂头丧气的原路回来。
沈砚找到堂内的小个子,领到纸笔,快速写下自己测算和知道的信息,收起纸条,迈步向二楼走去。
这二楼的管事是个光头胖子,可能是今年暮春太热,也可能是丢了宝物着急,正一边不断的用丝绢手帕擦着汗,一边扇着伞子。
沈砚走到管事的桌前,递出纸条,那管事并不伸手接,只是不耐烦的示意让沈砚展开纸条。
沈砚叹了口气,按管事的意思打开纸条,铺在了桌上。
“的确是七星浑天仪没错。”管事点点头,“可你用什么法子算的?竟还说宝物被人带往了南方?“
沈砚脱口而出,“天人感应,这等宝物也是一样。看今夜星象偏移的轨迹,宝物正被人带往南方,应该走了不到一日。”
管事的放下手绢,抬头看向他时,眼神里多了几分探究:“寻常卜卦,可算不出星象流转的轨迹,没想到先生真有两下子。”
说罢站起身,开门做了个请的手势,“还请先生去三楼,那里自有人再和先生详谈。“
沈砚继续向三楼走去,只见一间内有茶桌,装饰着华贵屏风与少见吊灯的雅室,正敞着门,似乎正在等人进去。雅室中的茶桌上置有装着茶的茶具和一纸文牒,沈砚心中了然,走进茶室,端起茶桌上还冒着热气的茶,抿了一口。
随着沈砚坐下,雅室门自行带上,接着一个声音传来。
“先生即有卜算的方位,可自行按卜算结果去搜寻,如果能够找到,到时携失物去往任何一处万象楼,皆可兑现万两白银。桌上的文牒在六月十五之前都有效,可凭其去往任何一处万象楼,取用必须的物资。“桌前并无一人,但一个干练的女声似乎就从沈砚对面响起。
“什么叫必须的物资?“沈砚问道。
“对应分部的管事,自会依据你的需要判断。“声音仿佛早有预料,在沈砚的问题刚刚结束就回应起来。
“可还有什么线索可以提供给在下?比如何时失窃?“沈砚接着试探道。
“先生本领通天,本楼恐怕没有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可以提供。“声音先是给沈砚泼了一盆凉水,但接着又道,”失窃时间,其实我们也不是很清楚,但四月既望,例行清点藏宝阁时,此物便已经找不到了。“
四月十六日,沈砚心中盘算起来,不禁有些担忧。他在地脉水流中失去意识,不知多久,但想来怎么也不会超过两日,那这样算来,这时间正是他和萧望舒在青阳镇破阵前后,结合先前羽帝冢壁画,他隐隐觉得这两件事背后,似乎有所关联。
“还望见谅,我前几日遭遇了些变故,今天刚刚脱险,还不知今日是何日?“沈砚想了下,还是决定直接确认下。
“四月十九。“声音似乎已经有些不耐烦。
沈砚心中一惊,旱魃离开,正是四月望日,自那日算起,其后几件事下来,到今日正好五日,四月十六日发现失窃,考虑到近期事件诡异的关联性,只怕丢失的日期就是四月十五日。
“恐怕贵楼所失法器,正是四月望日被窃。“沈砚又试图用《龙甲残章》推算一下,可这次发现再无任何所得,但还是决定先说出来,看看万象楼的反馈。
“先生所料,应该不错。本楼例行每月朔望盘点阁中物事,对于镇楼之宝,几乎一日一查,四月望日因岑泽之会的缘故,本楼将盘点日期改到了既望,也只空出望日一天,未去查验七星浑天仪。“声音接到,但也听出并不觉得太过惊喜,”先生可立即出发,助先生马到成功,到时本楼自会如约奉上赏银。“
这是要送客了,沈砚心说,他一面站起来,一面说道,“赏银大可不必,在下另有所求,只愿贵楼可以助我寻得一人。“
“小事一桩。“声音似乎不打算在回复了,雅室房门再次打开,沈砚朝卓对面拱了拱手,起身走了出去。
沈砚离开万象楼,往南边城厢找了一处破庙,先试着闭目推算叶无垢下落,无果后,旋即打算在破面将就一夜,然后立即动身去碰碰运气。
沈砚睡在破庙神像身后,用叶无垢教自己的秘法屏住自身气息,可刚躺下没多久,破庙顶上便多了一个大窟窿。
一人自空中直直坠落到地上,接着三道青影也自空中飘落到庙中。沈砚不敢妄动,屏息凝神,偷偷从神像后窥探起来,只见站着的三人都穿着青色道袍,腰间系着银色令牌,令牌上刻着“天机阁”三个字。为首的中年修士盯着躺在地上之人,语气冰冷:“陆师兄,掌门有令,命你即刻回阁,修习无相金丹术。若再顽抗,休怪我们不客气!”
“陆九渊?天机阁?”沈砚心头一震,这才发现地上那位正是救了自己的陆九渊,又想起叶无垢曾提过天机阁乃是九州第一的隐世宗门,只不知陆九渊是为何要逃出来。
陆九渊将灰布裹着的长剑往身前一横,语气淡漠:“我早说过,掌门的所谓无相金丹术,不过是须弥山无相宗的肉身成圣之邪法,与我九州修士的‘炁运同修’不容,,我天机阁自有《连山》《归藏》二典,这方是修行正途。掌门要强逼,我便只能离开。你们回去告诉掌门,我陆九渊就算死,也不会修那劳什子无相金丹术。”
“冥顽不灵!”中年修士怒喝一声,挥手道,“动手!将他拿下,带回阁中听候发落!”
另外两名修士立刻掐动诀印,两道青色炁流如毒蛇般射向陆九渊。沈砚刚要调动炁流相助,却见陆九渊手腕一翻,灰布落地,露出里面的长剑——剑身通体黝黑,剑脊上刻着玄妙的符文,剑柄处嵌着一颗暗紫色的晶石。
“既然你们非要逼我,便让你们看看,我天机阁《连山诀》所载之‘斩运剑法’!”陆九渊一声低喝,长剑出鞘的瞬间,剑身符文亮起,竟引动了周围的地脉炁流。他手腕轻抖,剑刃划出一道玄奥的轨迹,正是《连山诀》中的“断运式”——这一剑不斩肉身,只斩“气运”。
为首的中年修士只觉周身炁流一滞,腰间的天机阁令牌突然黯淡下来,连体内的炁都变得滞涩。他惊怒交加:“你竟敢用《连山诀》斩天机阁同门!陆九渊,你这是叛门!”
“叛门?”陆九渊冷笑,剑势却缓了下来,“若不是念在同门一场,你们今日早已身首异处。回去告诉掌门,我陆九渊的命,我自己做主,他想掌控我的命运,没那么容易!”
他长剑一挑,将两名修士的炁流打散,却没有再追击。中年修士脸色铁青,盯着陆九渊看了半晌,咬牙道:“陆九渊,你以为你能逃得掉吗?掌门的‘天罗运网’早已布下,你逃遍天下,也终究逃不过被擒的命数!这是你的劫,你躲不掉!”
说完,三人仓皇推开庙门,逃了出去。
陆九渊看着他们离去的方向,久久没有说话。半晌之后,方才看向神像方向,“墨卿兄,既有缘再聚,何不出来一会?”
沈砚这才从神像后摸出来,尴尬的走上前,见陆九渊剑脊上的符文渐渐黯淡,又将灰布裹在剑上,才轻声道:“陆兄,他们说的‘天罗运网’,是什么?”
陆九渊收起长剑,重新用灰布裹好,语气里带着一丝疲惫:“是天机阁用来困修士气运的术法。一旦被盯上,除非能斩破自己的‘命劫’,否则迟早会被他们找到。”他看向沈砚,目光落在卦桶上,“不过,你这卦桶和其中所藏之邪物,似乎能引动星象,变幻运程,或许能破这‘天罗运网’。”
沈砚低头看了看怀中的卦桶,桶身受血魂舍利影响,纹路的血色痕迹越来越深,看上去也从当初灰头土脸的谋生工具,变成了今天不敢轻易拿出示人的模样。不禁叹了口气,“若此物对陆兄有用,不妨拿去一试。”
“哈哈哈,我陆九渊既然敢不从天机阁掌门之令,逃出来浪迹天涯,便不在乎这‘天罗运网’。“陆九渊将布条缠好的宝剑重新背在背上,拍拍沈砚道,”墨卿兄为人磊落,不枉我救你一命,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你也说这卦桶是你师傅所赐,我怎好随意拿来取用。“
“不知陆兄下一步要去何处?“沈砚小心问道。
“顺势而为,相机而动。“陆九渊笑道。
“我准备往南方去寻万象楼的法器,顺路也试试能不能找到我师傅,陆兄如果不弃,我们同行如何?“沈砚拱手,满含期待的看着陆九渊。
“固所愿而,只要墨卿兄不嫌弃我这天机弃徒,不担心沿途的追杀即可。“陆九渊同样拱手道。
“我师傅曾说过,命由天定,运由己改,今天那几人的话,陆兄不必在意。陆兄所修《连山诀》中既有斩运剑法,在下突然觉得,这趟南方之行,或许不仅能找到万象楼的法器,说不定还真可以寻到我师傅。”沈砚一边模仿着陆九渊,从破庙中翻出一块灰布,将卦桶裹住,挂在腰间,一面略带期待的回应道。
两人重新上路,破庙前的风卷起地上的灰布碎屑,远处的天际,几颗星星微弱的闪着模糊的光,仿佛预示着前路的波折。而沈砚怀中的卦桶,仍在微微发烫,像是在呼应着某种即将到来的宿命。
飞卢小说,飞要你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