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事大厅里,人声嘈杂,混杂着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和算盘珠子清脆的碰撞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旧纸张与汗液混合的沉闷味道。
苏晴的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死死攥着几张已经起了毛边的证明材料。她的面前,隔着一道划痕累累的木质柜台,坐着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办事员。
那人甚至没正眼看她,只是不耐烦地用指关节敲着桌面,发出咚咚的声响,每一声都砸在苏晴紧绷的神经上。
“下一个!”
他的声音干瘪而尖利,像生锈的铁片划过玻璃。
苏晴的身子又往下缩了缩,嘴唇翕动,还想做最后的争取。
“同志,麻烦让一下。”
一个沉稳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不响,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浑浊的水潭,瞬间压过了周围所有的嘈杂。
女孩下意识地回过头。
身后站着一个男人,身形挺拔,眼神平静。他冲她善意地点了点头,那目光中没有同情,也没有怜悯,只有一种纯粹的温和,却让苏晴瞬间感到了一丝莫名的安心。
男人叫林伟。
他从苏晴身边走过,没有丝毫停顿,径直来到窗口前,将自己的资料递了进去。
“我要报名高考。”
他的声音同样平静,陈述着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那个戴眼镜的办事员头也没抬,正准备习惯性地摆出官僚的架子,目光却在不经意间扫过了林伟递进去的那本证件。
那是一本墨绿色的硬壳证件。
封皮在常年使用下已经有些磨损,但边角依旧硬朗。
办事员的视线凝固了。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死死盯在那几个烫金印刷的大字上。
一等功。
战斗英雄。
这八个字,仿佛带着千钧的重量,又像是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他的眼球上。他脸上的不耐烦、轻蔑与傲慢,在一秒钟之内土崩瓦解,如同被烈日暴晒的冰雪,瞬间蒸发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扭曲的、谄媚的恭敬。
“哎哟!”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怪叫,屁股像是被针扎了一样,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动作之大,差点带翻了桌上的搪瓷茶缸。
“是……是战斗英雄啊!失敬!失敬!”
他满脸堆笑,那笑容挤得脸上的褶子都堆在了一起,他绕出柜台,搓着手上前,腰几乎弯成了九十度。
“您稍等,我马上给您办!马上!”
刚才还被当成废纸一样推来推去的报名表,此刻被他视若珍宝地捧在手里。他拿起钢笔,笔尖在纸上飞舞,发出沙沙的声响,每一个字都写得工工整整,力透纸背。盖章时,他更是拿出了前所未有的力气,“砰”的一声,红色的印泥清晰地落在了纸上。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一句废话,没有一丝拖延。
不到五分钟,林伟的所有报名手续就全部办妥了。
办事员甚至亲自从角落的暖水瓶里倒了杯热气腾腾的茶水,双手捧着递到林伟面前,态度殷勤得与刚才判若两人。
“英雄,您喝茶,解解渴。”
林伟接过茶杯,杯壁的温度透过指尖传来。他没有喝,只是端着,目光状似不经意地飘向了墙角。
那个叫苏晴的女孩还没有离开,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像一株被风雨摧残过的小草,瘦弱,却固执地不肯倒下。
林伟用下巴朝女孩的方向指了指。
“同志,我看那女同学挺可怜的。”
他问道,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办事员的耳朵里。
“她到底是什么情况?真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办事员立刻领会了精神。
英雄对这个女孩有兴趣。
他赶紧压低了声音,身体凑了过来,脸上带着分享秘密的八卦神情。
“英雄,您有所不知啊。”
他压着嗓子,唾沫星子都快喷了出来。
“这姑娘叫苏晴,是京大一个被打倒的老教授的孙女。成分不好,您懂的。”
他挤了挤眼睛。
“运动那会儿,家里被抄了,所有资料都被毁得一干二净,户口本也丢了,现在跟‘黑户’差不多。没有户口,没有身份证明,什么都办不了。”
他撇了撇嘴,语气里带着一丝幸灾乐祸的轻蔑。
“想参加高考?难于上青天啊!”
林伟听完,心中了然。
他放下茶杯,茶水在杯中轻轻晃动。
“谢谢。”
他对着办事员说了一声,然后转身,毫不拖泥带水地走出了办事处。
门口,王虎正靠着墙根抽烟,看到林伟出来,立刻掐灭了烟头,站直了身体。
“连长,办好了?”
“嗯。”
林伟点了点头,朝办事处里努了努嘴。
“里面那个叫苏晴的女孩,户口和身份证明有问题。”
他的语气平淡,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你去想办法,半天之内,帮她搞定。”
王虎愣了一下,目光中闪过一丝探寻。
“上面的人?”
这三个字,在他们这个圈子里,意味着很多东西。
林伟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他看着远处灰蒙蒙的天空,吐出了三个字。
“是我的人。”
这三个字,比任何解释都更有分量。
王虎的身体瞬间绷紧,像是听到了冲锋的号角。
“明白!”
他一个立正,腰板挺得笔直,眼神里再无半分疑惑,只剩下绝对的执行力。
王虎没有耽搁一秒钟。
他利用自己在京城这片地面下盘根错节的复杂人脉,七拐八绕,最终直接找到了街道派出所的一个户籍警。
那是个老熟人。
地点不在办公室,而在一个不起眼的小酒馆。
一顿酒,几杯辛辣的二锅头下肚,气氛就热络了起来。
王虎没有多说,只是在酒酣耳热之际,拍着对方的肩膀,用一种不经意的语气,轻飘飘地扔下了一句话。
“这是上面大人物亲自关照的,务必办妥。”
那个“大人物”是谁,他没说。
但那个“亲自关照”,分量已经足够。
户籍警的酒意瞬间醒了一大半。他哪敢怠慢,连酒都没喝完,就立刻拉着王虎赶回了派出所。
存放档案的房间里,一股陈年纸张的霉味扑面而来。
户籍警二话不说,亲自上阵,翻箱倒柜地查找那些积满了灰尘的原始档案。一本本厚重的牛皮纸档案夹被搬出来,又被放回去,灰尘在灯光下飞舞。
不到半天时间。
一套全新的、补办好的身份证明和户口本,就奇迹般地出现在了桌面上。崭新的墨绿色外壳,清晰的打印字迹,红得刺眼的崭新印章。
当苏晴被一个陌生人叫到角落,看着递到自己面前的这套证件时,她彻底懵了。
她颤抖着手,接过那本薄薄的户口本。
纸张的触感是那么真实,上面的铅字打印着她的名字,她的出生年月,一切都清晰无比。
她感觉自己像是在做梦。
一个荒诞,却又无比美好的梦。
她拿着崭新的户口本,疯了一样冲回报考点,在报名截止前的最后一刻,将自己的名字,重重地写在了报名表上。
当办事员盖下那个鲜红的“合格”印章时,苏晴的眼泪终于决堤而下。
她知道,这一切,都不是梦。
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个萍水相逢,甚至连名字都不知道的退伍军人。
那个男人,用一种她完全无法理解的方式,轻易地拨动了时代的齿轮,为她扫清了那道如同天堑般的障碍。
这份天大的恩情,她不知该如何报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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