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酒带来的灼烧感和肉干的粗糙咸涩仍残留在喉咙间，犹如一场强硬且蛮横的救援，硬生生将陈砚从冻毙的鬼门关前拽了回来。他倚靠着冰冷的岩石，如饥似渴地呼吸着荒原冷冽却已不再致命的空气，四肢百骸逐渐从麻木中复苏，伴随着针扎般的刺痛与麻痒，仿佛重新被注入了生机。
那个身形高大邋遢的身影早已隐没在黑暗之中，恰似荒原上随意拂过、转瞬即逝的一阵风。
然而，留下的皮囊和肉干，以及那句听天由命的话语，却如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他心中激起层层叠叠的涟漪。
这人究竟是谁？为何独自居于这荒无人烟之地？又为何对自己伸出援手？
无数疑问在他脑海中盘旋回荡，却始终得不到解答。
体力稍有恢复后，陈砚挣扎着站起身来，顺着那人消失的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追了上去。他并不知晓前方通向何处，只是冥冥之中有种直觉，跟着那道身影，或许是这片绝境中唯一的求生之路。
没走出多远，在一处背风且相对隐蔽的巨大岩石坳陷处，他瞧见了微弱的火光。
那并非熊熊燃烧的篝火，而是一小堆精心控制、几乎不见烟气的炭火。火上架着一个黑黢黢的铁罐，里面煮着不知何物，散发出一种混合着草药与肉类的奇特气味，难以用言语形容。
那个身披兽皮的身影正蜷缩在火堆旁，背靠着岩石，手中握着暗红色的酒葫芦，有一口没一口地啜饮着。蓬乱的头发和胡须在跳跃的火光映照下，显得愈发狂野不羁，那双眼睛半眯着，凝视着罐子里冒出的微弱热气，仿佛世间再无其他事物能比这更重要。
陈砚犹豫片刻，还是缓缓走了过去，在距离火堆几步远的地方停住脚步，不敢靠得太近。
那人似乎压根没有察觉到他的到来，又或许是察觉到了，却根本不在意。
沉默在两人之间肆意蔓延，唯有铁罐里传来的咕嘟声和荒原永不停息的风声相伴。
许久之后，或许是酒喝得差不多了，那人才终于动了动。他放下酒葫芦，目光从火堆上移开，第一次真切地落在陈砚身上。那目光依旧平静如水，甚至带着几分懒散，却仿佛拥有穿透皮肉、直抵骨髓的力量。
他没有询问陈砚的来历，也没有打听他为何出现在这绝地，甚至对镇子里发生的一切都毫无兴趣。
他只是用那粗嘎且带着酒意的嗓音，没头没脑地抛出了三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怕死吗？”
声音平淡得如同在谈论天气。
陈砚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点了点头。怎能不怕？方才濒死之际的彻骨冰冷与恐惧，仍深深地烙印在他的骨髓之中。
那人鼻腔里发出一个含混的音节，像是哼，又似笑，让人难以分辨其中究竟是满意还是不屑。紧接着抛出第二个问题，语气依旧波澜不惊：
“恨那些人吗？”
那些人？哪些人呢？是飞扬跋扈的赵莽？阴险狡诈的刘师爷？还是那些如狼似虎的衙役？亦或是那个冰冷恐怖的“上使”？
恨吗？
陈砚的拳头瞬间握紧，白日里家破人亡、父亲受辱、自己被迫亡命天涯的画面如潮水般涌上心头，一股腥甜的铁锈味涌上喉咙。他几乎就要脱口而出那个“恨”字。
但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意识深处那盏心灯微微摇曳了一下，一股微弱的清凉之意悄然拂过，让他沸腾的血液稍稍冷却下来。
他想起破庙里那个女子临死前的眼神，其中不仅仅有恨意，似乎还蕴含着更为复杂的情感。
他咬着牙，从齿缝间挤出声音：“恨。”
这一次，那人乱须下的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扯动了一下，快得如同电光石火，转瞬即逝。他抓起酒葫芦又猛灌了一口，辛辣的酒气瞬间弥漫开来。随后，他问出了第三个问题，目光似乎微微锐利了些许：
“想活下去想报仇，还是想弄明白怎么回事？”
这个问题宛如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陈砚心上。
活下去？报仇？弄明白？
这三个念头在他心中激烈地拉扯着。活下去是源自本能的渴望，报仇是熊熊燃烧的怒火驱使，而弄明白……则是一种更为深沉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清晰意识到的强烈渴望。
为什么偏偏是他遭遇这一切？那枚戒指究竟隐藏着什么秘密？“秘钥”又意味着什么？巡天盟、“上使”……他们到底在谋划着什么不可告人的勾当？这荒谬绝伦的世道，凭什么如此对待他们？
单纯的报仇，真的能解开这些谜团吗？
短暂的沉默，令人几乎窒息。
火光闪烁跳跃，映照在少年那张神情变幻不定的脸上。
最终，他缓缓抬起头，迎着那双仿佛能洞悉人心的眼睛，声音因虚弱而显得低哑，却带着一种冲破迷雾后的坚定与清晰：
“怕死。”“恨。”“但我想……先活下去。”他稍稍停顿了一下，每一个字都仿佛是从沉重的泥土中艰难挣扎而出，“然后，弄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说出这句话的瞬间，他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却又好似扛起了更为沉重的责任，只是脊背不由自主地挺直了几分。
那人凝视着他，乱发下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更长时间。
然后，他咧开嘴，露出一口被烟酒熏得发黄的牙齿，笑了起来。那笑容谈不上温暖，甚至带着几分野性与粗粝，却比之前那副漠然的模样多了几分鲜活的人味儿。
“还算不太蠢。”
他低声嘟囔了一句，像是评价，又似得出了某种结论。不再看向陈砚，注意力重新回到那罐冒着古怪气味的食物上，用一根树枝随意地搅动着。
“那边蹲着去，别挡光。”
他随意地挥了挥手，宛如驱赶一只碍事的小兽。
陈砚默默走到岩石的另一侧，依言蹲了下来，抱紧膝盖。炭火散发的微弱暖意，逐渐驱散着周围的严寒，那古怪的食物气味似乎也不再那么刺鼻难闻了。
没有人再说话。
但一种无形的、基于那三个问题与答案的短暂交锋后所产生的微妙联系，已然悄然建立。
他不知道这人究竟是谁，也不清楚前路将会如何。
但他明白，自己刚刚经历了一场无声的考验，并成功通过了。
在这片吞噬生命的荒原之上，他或许，暂时寻得了一处能够喘息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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