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铅灰色的天空沉甸甸地压着,仿佛随时都会塌下来,叫人喘不过气。
陈记粥铺如往常一样卸下门板,摆好桌椅。熬煮好的黍米粥升腾起寡淡的热气,在清冷空气中蜿蜒出几道若有若无的白痕,转瞬便消散得无影无踪。陈父低垂着头,一声不吭地擦拭着本就洁净的灶台,那条瘸腿似乎比往日愈发沉重,拖动时发出的声响格外刺耳,在这寂静的粥铺里显得尤为突兀。
陈砚在一旁摆放碗筷,动作却有些心不在焉。他的指尖无数次蠢蠢欲动,想要探入衣襟,触碰那枚紧贴胸膛的冰冷戒指,可每次都强忍着将手缩了回来。一夜未眠的疲惫,加上意识深处那盏孤灯带来的奇异消耗感,如影随形地缠着他。但更让他内心惶惶不安的,是一种暴风雨即将来临的强烈预感。那枚戒指,恰似一块烧红的炭火,藏在胸口,烫得他坐立难安。
街面上比往日冷清了许多,偶有行人也是脚步匆匆,几乎无人停留。昨夜镇守使府“捉拿江洋大盗”的消息,显然已经不胫而走,一种无形的紧张气氛,如同阴霾一般,笼罩着整个小镇。
“两碗粥。”一个粗哑的声音打破了沉默,是邻街铁匠铺的学徒,端着自家的粗陶大碗,眼神躲闪,放下铜钱时动作快得好似生怕被什么东西沾上。
陈父默默舀粥,浑浊的目光扫过学徒略显仓皇的背影,嘴唇抿得更紧了,脸上满是忧虑。
就在这时——
“咚!咚!咚!”
一阵沉重且毫不客气的砸门声骤然响起,那不是敲门,而是毫不留情地砸!门板被粗暴地撞击着,震得门框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粥铺里仅有的几个食客被吓得一哆嗦,满脸惊疑地望向门口。
陈父舀粥的手猛地一抖,滚烫的粥汁溅到手背上,瞬间泛起一片红印,他却浑然不觉,脸色刹那间变得惨白如纸。
陈砚的心陡然一沉,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抹布,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不等里面回应,门板便被人从外面猛地推开!
刺眼的天光中,映出几条高大壮硕、身着皂色官服的身影。为首的并非普通衙役,而是一个身着绸衫、留着山羊胡的中年师爷。他眼神精明,透着一股狡黠与世故。身后跟着四名腰佩长刀的凶悍衙役,目光如鹰隼般锐利,毫不掩饰地扫视着狭小的粥铺,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审视与压迫感。
冰冷的寒意瞬间灌进粥铺,冲散了那点微薄的热气。
师爷迈着方步踱了进来,脸上挂着皮笑肉不笑的神情,假意拱了拱手:“陈老哥,叨扰了。”
话虽如此,他的目光却越过瑟瑟发抖的陈父,径直落在了陈砚身上,上下打量着,那眼神仿佛在估量一件物品的价值。
陈父赶忙在围裙上擦了擦手,佝偻着腰迎上前去,声音颤抖:“刘…刘师爷…您…您老怎么大驾光临了?快,快请坐…砚哥儿,给…给师爷盛碗热粥…”
“不必了。”刘师爷一摆手,干脆利落地打断了他的话,声音尖细且透着寒意,“奉镇守使大人令,搜查逃犯。昨夜有贼人胆大包天,竟敢窃取府库重宝,惊扰了上使!如今全镇戒严,挨家挨户地搜!”
说到“上使”二字时,他刻意加重了语气,目光再次如针般刺向陈砚。
“搜!”师爷下巴一扬,发出命令。
他身后的衙役们如狼似虎般行动起来。桌椅被蛮横地推倒,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粥桶的盖子被粗鲁地揭开,灶膛里的灰烬被铁棍捅得四处飞扬。就连装米的麻袋也未能幸免,被衙役一刀划开,黍米如流水般哗啦啦洒了一地。
陈父看着被糟蹋的粮食和家什,嘴唇不住地哆嗦,眼中满是心痛与恐惧,却一个字也不敢说,只能不停地作揖哀求:“官爷…官爷们轻点…小老儿都是本分人…”
一名衙役一脚踹开通往后院的门,气势汹汹地进去翻检。
另一名衙役则径直朝着陈砚昨夜睡的那间小矮屋走去。
陈砚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儿,血液仿佛都凝固了。他死死低着头,用眼角的余光紧盯着那衙役的一举一动,全身肌肉紧绷,如同一根即将断裂的弦。那枚戒指紧贴在他胸口,寒意透过衣衫,直沁心脾。
矮屋里传来一阵翻箱倒柜的声响,每一声都像重锤般砸在陈砚心上。
片刻后,那衙役空手出来,对着师爷摇了摇头。
陈砚刚暗自松了口气——
去后院的衙役回来了,手里赫然提着一样东西——陈砚昨天慌乱藏药时,遗落在破庙附近的旧药篓!
那衙役将药篓重重地扔在师爷脚边,篓子里还沾着几根枯草和新鲜的泥土。
师爷用脚尖轻轻拨弄了一下药篓,缓缓抬起头,那双精明的眼睛像毒蛇一般盯住陈砚,脸上浮现出一丝冰冷的、胜券在握的笑容。
“陈小子,”他慢条斯理地开口,每个字都仿佛淬了冰,“听说……你昨天傍晚,去镇北了?”
铺子里瞬间安静得可怕,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聚焦在陈砚身上。
陈父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儿子,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眼中的恐惧几乎要喷涌而出。
陈砚感觉到父亲的目光像烙铁一样烫在背上。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抬起头,迎着师爷那仿佛能洞悉一切的视线,喉咙干涩得厉害,声音却努力保持镇定:
“回…回师爷的话,是去了…想去采点凝血草,给我爹敷腿。”
“哦?凝血草?”师爷拉长了声调,弯腰从药篓的缝隙里,拈起一小片被踩烂的、暗紫色的花瓣,那花瓣形状奇特,绝非扶摇山常见之物,“这‘幽昙花’,可是只长在山神庙后墙根下的玩意儿。你采凝血草,怎么采到那儿去了?”
陈砚的瞳孔骤然一缩!
他千算万算,却没料到会留下这样的破绽!
“我…我…”他大脑飞速运转,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借口。
“小子,”师爷向前逼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却愈发让人毛骨悚然,“看见什么,听见什么,拿了什么……现在说出来,还算你立功。要是等我们搜出来……”
他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陈砚的胸口。
“那可就,不是几句口供能解决的了。”
威胁之意,赤裸裸地摆在眼前。
冰冷的恐惧再次紧紧攫住陈砚,但他深知,此刻绝不能露出任何破绽。他猛地低下头,身体微微颤抖,佯装出一副被吓坏了的模样:“我…我真的什么都没看见!就是去找草药,天太黑,摔了一跤,篓子掉了也没敢捡就跑了…师爷明鉴!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一口咬定,声音里带上了哭腔,将一个受惊过度、语无伦次的乡下少年演绎得淋漓尽致。
刘师爷眯起眼睛,死死盯着他,仿佛要从他脸上找出哪怕一丝说谎的痕迹。
陈砚能感觉到那目光如利刃般几乎要将自己的脸皮剥开。他死死咬着牙关,努力控制着呼吸和心跳,将所有的惊慌都藏在低垂的眼睑之下。
半晌,师爷忽然冷哼一声。
“最好如此。”
他不再理会陈砚,转而面向面无人色的陈父,语气恢复了几分虚假的客气,却更显阴森:“陈老哥,管好你家小子。最近不太平,夜里少出门。若是想起什么,或者……见到什么不该出现的东西,立刻来报官!知情不报,可是同罪!”
说完,他猛地一甩衣袖。
“我们走!”
衙役们跟着他,呼啦啦地退了出去,来势汹汹,去得也突兀。
粥铺里,只剩下满地狼藉,以及面如死灰、浑身仍在微微颤抖的陈家父子。
冰冷的恐惧并未随着衙役的离去而消散,反而像一张无形的大网,将这座小小的粥铺越缠越紧。
陈砚缓缓抬起头,望向门外灰暗的天空。
他知道,这仅仅只是开始。
他们,已经紧紧盯上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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