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历史小说 > 汉铭千古传 > 第四十五章 张义济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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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时三刻一到,监斩官掷下令牌,刽子手的刀光闪过,一道红布突然从上空落下,遮住了刑场中央。百姓们惊呼一声,刚要上前,就被赵虎带着捕快拦住:“县君有令,于叔虽犯死罪,却素有侠义之名,尸首需收敛风光下葬,还请诸位乡亲莫要惊扰。”

话音刚落,张衡便从一旁走出,手里捧着一件崭新的素色布衣,身后跟着抬着棺木的衙役。他走到刑场中央,亲自为于叔换上布衣,动作庄重,眼神里满是敬重。百姓们看着这一幕,心里的自责更甚,县君不仅没因为他们的请愿迁怒于叔,还特意为他准备棺木和新衣,倒是他们,差点误会了县君的苦心。

下葬那日,送葬的队伍从县衙一直排到城外的荒郊,百姓们自发跟在棺木后,手里拿着白花。最显眼的是棺木前的挽联,红底黑字,是张衡亲自请丰县的老秀才写的:“侠骨柔肠,虽死犹生。”

风吹过挽联,布料“哗啦”作响,像是在诉说着于叔的故事。

于叔的亲友趴在坟前,哭得撕心裂肺。卖馍的王娃子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走到坟前,放下一篮刚蒸好的馒头:“于叔,你帮我挑了那么多次水,我也没什么能给你的,这点馍,你带着路上吃……”

周围的百姓也跟着抹眼泪,连平日里最调皮的孩子,此刻都安安静静地站着,不敢出声。

张鲁跟在张衡身边,看着棺木被缓缓放入那日挖好的坑中,黄土一锹一锹盖上去。

就在这时,有个戴着黑色斗笠的人。那人穿着普通的粗布衫,却始终低着头,斗笠的阴影遮住了大半张脸。别人都在哭,他却只是默默跟着,眼神里没有悲伤,反而透着几分审视。等到棺木被完全掩埋,亲友们的哭声渐渐小了,那人忽然轻轻“呵”了一声,声音里带着几分释然,转身就往城外的方向走,脚步轻快,一点都不像来送葬的人。

夜风吹过荒郊,卷起地上的枯草,像是遮盖白日里送葬的热闹,“沙沙”声在寂静里格外刺耳。远处村落传来一两声狗吠,很快又归于沉寂,只剩下“于叔之墓”的石碑立在月光下,碑上的挽联被风吹得轻轻晃动,像极了无声的叹息。

黑纱人站在墓前,先是左右张望了片刻,见四周只有树影摇晃,才缓缓跪下。他伸手拂去墓碑前石桌上的灰尘,露出一本线装的小册子“于叔记事”,里面写着于叔从游侠到杀人的生平。

他指尖带着几分急切,却又刻意放缓动作,小心翼翼地拿起小册子,借着月光快速翻看起来。

“好看吗?”

一道平静的声音突然从身后的树影里传来,像冷风吹过,瞬间让黑纱人浑身一僵。他猛地回头,手下意识摸向腰间的短刀,斗笠的阴影滑落少许,露出一双布满警惕的眼睛。黑纱人有些意外的微微转头。

两道身影缓缓地从阴影中走出:“我是该叫你什么好呢?张义?还是……于叔。”正是张鲁与黄叙二人。

黑纱人听到“于叔”二字时,身体猛地一震,像是被惊雷劈中,手里的“于叔记事”“啪嗒”一声掉在石桌上。他下意识地想捂住脸,却忘了斗笠的系带早已松动,一阵夜风吹过,斗笠应声滑落,露出一张熟悉的脸,正是本该“葬身”棺木的于叔!

只是此刻的他,脸上没了往日的温和,取而代之的是几分慌乱与难以置信,眼神死死盯着张鲁,声音都变了调:“你怎么会……”

“我怎么会认出你?”

张鲁往前走了两步,火把的光映在他脸上,少了几分少年的稚气,多了几分笃定:“今日清晨,老爹突然跟我说,要派个叫‘张义’的护卫跟着我,还说这人是‘从颍川调来的老手’。可我从小在天师府长大,吾教里的鬼卒是什么模样,我再清楚不过,鬼卒向来只做暗处的活,从不会被摆到明面上当护卫,更不会顶着个陌生名字,突然出现在丰县!不过也对,也只有鬼卒的身份可以用来解释你这个突然出现的人。”

张鲁顿了顿继续说道:“我虽然觉得奇怪,但因为是父亲的安排我也就没太放心上,直到叙哥找到我,说今日送葬队伍里,有个戴斗笠的人眼神不对劲,既不哭也不拜,只盯着棺木看,还偷偷摸了摸坟包的土,像是在确认埋得深不深。”

黄叙在一旁补充道:“我当时就觉得那人的身形眼熟,可斗笠挡着脸,没敢确定。后来跟公琪一说,他立刻就想起‘张义’的事,你的身份自然就变成了疑点!”

张义(于叔)突然仰头大笑起来,掌声在寂静的荒郊里显得格外刺耳,惊得远处的夜鸟扑棱着翅膀飞起。他缓缓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尘土,脸上的慌乱早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疯狂的从容,眼神里满是挑衅:“哈哈哈!不愧是张县君的儿子,小小年纪竟有这般心思,义某着实佩服!”

他弯腰捡起掉在石桌上的“于叔记事”,指尖在“侠骨柔肠”四个字上轻轻划过,语气带着几分嘲讽:“不错,张义就是于叔,于叔也正是张义。只不过……”

他顿了顿,刻意拉长了语调,眼神扫过张鲁和黄叙,“你们今日送葬的那个‘于叔’,早就死了;而我这个‘张义’,还活着。”

张鲁也问出自己的疑惑之处:“可是我还是不明白,我父亲跟你说了什么?”

张义的声音渐渐沉了下去,没了之前的挑衅,多了几分沙哑的厚重。他抬手解开斗笠的系带,缓缓将其取下,月光下,那张脸让张鲁和黄叙同时倒吸一口凉气:左脸颊从眉骨到下颌,缠着厚厚的白布,渗出少许暗红的药汁;右脸裸露的部分,几道狰狞的疤痕纵横交错,像是被利刃反复划过,原本温和的眉眼,此刻只剩下触目惊心的残破,唯有那双眼睛,还透着几分往日的坚定。

“那日县君来狱中看我,手里攥着一张血书。”

张义指尖轻轻抚过脸上的绷带,语气里满是愧疚:“他说,孙三死后,有人故意在市集贴了血书,说我‘枉为游侠,嗜杀成性’,还煽动百姓说‘县君判我死刑,是为了包庇权贵’我这才知道,我一时冲动杀了孙三,差点搅得丰县人心惶惶。”

他顿了顿,抬头望向天上的满月,像是在回忆狱中那番改变命运的对话:“县君问我,‘于叔,你杀孙三是为了报仇,可报仇之后呢?你若死了,有人会继续用你的名声作乱,百姓会更恐慌,你妻子的冤屈,反而会变成他们挑事的工具,你是想就这么‘放过自己’,让一切失控,还是想‘救赎自己’,护住你想护的人?’”

“我当时就愣住了。”

张义的声音带着几分颤抖:“我只想着报仇,却从没想过后果。县君见我沉默,又说‘你妻子若在天有灵,定不希望你用性命换一时痛快,更不希望你死后,丰县因你而乱’。那天晚上,我在牢里想了一整夜,想起我妻子生前总说‘做人要对得起良心’,想起城西王阿婆给我缝的布鞋,想起百姓们对‘于叔’的敬重,我不能就这么死了。”

第二天,他便托狱卒叫来张衡,说愿意“救赎自己”。张衡听完,递来一把锋利的短刀和一瓶伤药,只说了一句:“于叔已死,往后你便是张义,表字济衔。你的脸,是认你的凭证,也是你赎罪的开始,想护人,就得先学会藏起自己。”

“我没犹豫。”

张义抬手摸了摸脸上的疤痕,语气平静却带着千钧之力:“我用刀划了脸,县君让人给我送来了最好的伤药,还安排人在刑场上用替身替我‘受死’,那个被你们送葬的‘于叔’,其实是个病死的囚犯,县君特意让人给换了我的衣服,就是为了让百姓彻底相信‘于叔已死’。”

张鲁攥着玉佩的手渐渐松开,眉头也缓缓舒展,原来老爹不是真的要杀于叔,而是给了他一条更难却更有意义的路。他看着张义脸上的疤痕,心里满是敬佩:“所以…你今日来这里,是为了跟自己做最后的告别吗?”

“是。”

张义点头,目光落在“于叔之墓”的石碑上,斗笠下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有对过往的不舍,有对妻子的愧疚,更有对未来的坚定。

“我守了孙三三日,杀了他报仇,却也因一时冲动差点酿成大祸。今日来这墓前,既是与‘于叔’这个名字告别,也是与过去那个只知报仇的自己告别,往后,世上再无游侠于叔,只有护佑的张义。”

张鲁看着他眼中的释然,心里满是敬佩,当即恭恭敬敬地朝张义作了一个揖,语气诚恳:“义君高义,小子佩服。仅凭原地守侯三日、敢以一己之力向恶徒讨公道的气魄,您就配得上‘侠’字!”

张义连忙上前一步,伸手将他搀扶住,语气带着几分惶恐:“小公子言重了!义是罪人之躯,当年冲动杀人,若不是县君给我赎罪的机会,我早已是刀下亡魂,万万承受不起这般敬重。”

黄叙在一旁也跟着点头:“义兄不必过谦,您愿毁容藏名护佑丰县,这份心性,比许多自诩‘侠义’之人强多了。”

张义不再多言,只是对着墓碑深深鞠了一躬,像是在做最后的告别。接着便转身走向不远处拴着的黑马,翻身上马后,对张鲁和黄叙抱拳道:“小公子、黄公子,义便先离去了,县君那边还需有人值守。”

“君自便。”

张鲁刚应完,忽然想起一事,连忙喊住他:“君稍候,小子还有一事不明!”

张义勒住缰绳,疑惑地回头:“公子直说便可,不必客气。”?“你杀人那日,捕快说你跟孙三在集市中交谈了好一会才动手,这又是为何?”张鲁挠了挠头,之前只知道于叔为妻报仇,却一直好奇两人为何会有那番对话。

张义听到这个问题,先是愣了愣,随即仰头大笑起来,笑声在寂静的荒郊里格外爽朗:“小公子有所不知,那日我拦着孙三,先问他‘你逼死我妻,离县三日避风头,我在这等了你三日,想必你早收到风声,却偏要回来,为何?’那孙三倒也狂妄,竟笑着说‘我早听闻于叔是条汉子,你独自一人守在这,我倒要问问,就凭你一人,怎敢拦我?’”

他顿了顿,语气里多了几分果决:“可听他这话,便知此人狂妄至极,根本不知悔改。既然如此,多说无益,我便直接拔剑,一剑刺穿他的喉咙,往后的事,你们也都知道了。”

张鲁听完,忍不住哭笑不得:“这孙三,倒真是死于自大!不过义君你原地守他三日,明知他可能带家丁,却依旧敢单独对峙,这份胆识,确实配得上‘侠’者之名!”

黄叙也跟着附和:“是啊,换作旁人,恐怕早就在孙三的家丁围攻下退缩了,哪敢这般硬气?”

张义笑了笑,不再多言,对着两人再次抱拳道:“告辞!”

说罢,双腿一夹马腹,黑马发出一声嘶鸣,载着他疾驰而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只留下一阵马蹄声渐渐远去。

张鲁和黄叙站在墓前,看着他离去的方向,久久没有说话。月光洒在墓碑上,“侠骨柔肠,虽死犹生”的挽联在风中轻轻晃动,像是在为这个重生的“侠者”送上祝福。

往后的日子里,张义果然如约担任了张衡身边的护卫,平日里穿着普通的粗布衫,戴着斗笠,沉默地跟在张衡身后,却总能在暗处化解各种危机,有人想趁夜行刺张衡,被他悄无声息地拿下;探子想混进县衙,也被他一眼识破。百姓们只知道县君身边多了个神秘的护卫,却没人知道,这个戴着斗笠的“张义”,就是当年那个让他们敬佩又惋惜的游侠于叔。

而“于叔之墓”的故事,也渐渐成了丰县百姓口中的一段传说,人们说起那个为妻报仇的游侠,说起县君的深谋远虑,说起那个“虽死犹生”的挽联,都会忍不住感慨:原来真正的侠义,从不是轰轰烈烈的名声,而是默默守护的坚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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